扬州有丰厚的文化资源库。历史将文化封存,时代需要将文化催醒。本版在新的一年里,着力呈现扬州传统文化在这个时代的生命状态,以及构成当今扬州文化的新项目、新人物和新故事。
扬剧,是近年来呈现出极强活力的扬州文化之花。近年来在全国戏剧整体呈低迷状态的环境下,扬州的扬剧竟然做得有声有色,它不仅跳出了小地方的地理局限,还在全国赢得广泛认同;不仅上了年纪的观众留住了,还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其关键在于,扬剧已经由“乡土味”脱胎成了兼具“文人味”的大戏。2015年在全国演了41场,征服21个城市的城市观众的《衣冠风流》,堪称扬州扬剧走向新高度的时代标志。扬剧的逆袭经验,从中可以提取出不少解决当今浮躁的文化症候的良方。
好看!一片叫好声,是扬州扬剧研究所的新编历史剧《衣冠风流》上演以来一路收获的风光。《衣冠风流》讲述了东晋后期,权臣桓温怀篡夺之心。简文帝迫于其威,临终下诏,欲让皇位,为重臣谢安劝阻,谢安置个人生死于不顾,以大义感召桓温,最终以一人之力,退百万之军的故事。一人退百万军,自然是一段让人慨叹的历史传奇,不过,扬剧《衣冠风流》的卖点却不仅仅在此,一个超越地方剧种的新感觉、新高度,更是它引人入胜之所在。
“扬州扬剧在新编历史剧中,从影响之大、奖项级别之高、演出地域之广、实际效果之大等多方面来说,都称得上《衣冠风流》。”尽管扬州扬剧研究所周寿泉书记对这部戏的代表性有所界定,但是不可否认,《衣冠风流》呈现出诸多有别于过去扬剧表演的内涵和样式,它在去中心化去主流化泛娱乐化的今天,不仅自然地传导着中国传承千年的主流文化价值,更让文人精神在胃口挑剔的现代人中引起共鸣。
这部戏,也浓缩了地方戏和地方剧团创新发展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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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精致的现代视听感受
《衣冠风流》的广泛获赞,第一个原因一定是,这部戏让人对印象和记忆中的扬剧有了耳目一新的感官体验:空灵的舞台布景,整个巨大的舞台简约写意,一两件新古典造型的道具,借助集中而安静的灯光,营造了未知而有想象可能的空间;精美雅致的服装配饰,整场人物服装,没有按照常规突显皇家的华丽威严、将的豪奢、相的富贵,而是以干净素洁的冷色丝质,暗中昭示着故事发生时代和人物超逸的审美理想、雅致的生命态度;丰富开阔的音乐设计,除了主胡、二胡、琵琶和扬琴等伴奏,大提琴也进来掌控着叙事氛围,在特定的节点上空中回响的交响乐让不确定的空间多了更多的已知情绪和未知势态……“洋味”十足的视听体验沉积的就是一个感觉——唯美。“扬剧也是一个综合的艺术”,在《衣冠》剧中有了很好的体现。
谈起扬剧的“洋味”,周寿泉也表示认同,“《衣冠风流》整个剧目的音乐形式都改变了。以前的扬剧就是伴奏,没有配器。这部戏是请了专业的戏曲音乐人配的器。”他说,目前全国各剧团都面对编剧、导演,包括音乐舞美等主创人员奇缺的问题,主创人员只能请外援。周寿泉解释,其实扬剧对于音乐形式改变的尝试一直没有间断,是一个逐渐改变的过程。
形式的创新,不同人有不同感受。周寿泉认为这是一把双刃剑。他说起上世纪省扬剧团“创新”的一段尴尬事,他说,省扬剧团在上世纪不断进行改革,但观众不接受,他们用西洋的发声方法来唱扬剧,追求通透的声音,声音很美了,但是味道没有了。这就失去了很多观众。《衣冠》剧的整体舞台呈现,赢得了绝大多数的肯定,但也有老戏迷对此表示不满,他们觉得“扬剧的味道淡了”“不像扬剧了”。事实上,有不满归有不满,有一点可以肯定,年轻人喜欢。“现在扬剧的受众面扩大多了,老、中、青,本地的外地的,都有”。周寿泉说,“《衣冠风流》是个新创剧目,它有无限拓宽和延伸的空间。艺术走向直接反映了创作思路。它不同于已有定式的传统剧,能为你提供一个契机一个空间。”当然,“扬剧实质性的唱腔和念白不能变,否则就不是扬剧了。”
提起创新的典型,青春版《牡丹亭》,周寿泉很认同,他觉得,青春版就是专门为年轻的受众打造的版本,而不仅仅是让年轻人来演。囿于一度创作的困难,扬剧“青春版”需要等待时机,“但实际上有些方面已经在做了,比如音乐的设计,已经在考虑怎样将西洋乐器加进去,让音乐更美一些,能让年轻人接受,这也是‘青春化’”。周寿泉强调,“艺术必须跟随时代”。
细细品味,《衣冠风流》的念白、唱腔也很“洋”。因为是宫廷戏,念白用的中州韵官话。至于唱腔,据说梅花奖得主、扬剧表演艺术家李政成,对每一个角色的情感情绪都力图有不一样的表现,“没有李政成就没有这台戏的成功”,周寿泉如此评价。“李政成,我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一般的文武老生很难表现出这么儒雅的气质和风度。我觉得你很有代表性。”这是上海京昆研究专家马博敏的称赞。也就是说,如同板桥道情一样,李政成已赋予角色、赋予扬剧演唱新的艺术价值。
创新,体现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不过,高标准成就的一定是非刻意的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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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中萃取的永恒审美
谢安:当年,风急浪高。谢安抚琴。
司马昱:朕躬吹箫。
随着道情音乐响起,谢安唱道:“浩浩洪流,穆穆和风。临高远眺,草木葱笼。雨入五湖,云拥三峰。平川漠漠,碧空溶溶……”这是一段动人心魄的吟唱,李政成的道情唱出了谢安的倜傥、潇洒和飘逸,编剧罗周的这段唱词也随之深入人心。文辞之美是《衣冠风流》广受赞誉的又一亮点。
80后,古典文学出身的罗周对戏剧的理解很“传统”,“我认为戏曲编剧应该在属于我们的戏曲传统中汲取养分,主要是元杂剧与明清传奇。有很多了不起的文人参与其中,其中精彩的作品也经过了漫长时间的考验。《衣冠》借鉴的是元杂剧四折一楔子的结构方式,每折的写作参考的是传奇折子戏的风格,所以,看上去每折都相对完整、独立。我想,这也是对古典戏曲,对我们戏曲文化的传承。”
罗周的“传统”思路并没有妨碍这部戏整体结构的跳脱和出奇。奇就奇在她没有用通常的情节来推进故事,而是通过一道旨、一盘棋、一壶酒、一番哭祭等几个细节作为叙事点,放大内心的变化和层次感,铺陈出谢安不顾个人安危、心怀天下的士大夫精神。
罗周说,“我的着眼点并不是故事情节,更多的是表演艺术,是其审美价值。单纯的故事本身并不能特别吸引我,我觉得戏曲的独特魅力,亦不在于故事,而在于用独特的表演艺术,来传达具有高度价值的精神思索。”罗周觉得在影视发达的今天,故事和情节已经不再是戏曲的优势。“倘若戏曲能给受众以其他载体无法给出的文化享受、观赏体验,当能在独特中获得源源的生命。”
“文气”,是这部戏最鲜明的调子,这显然与老扬州人印象中的扬剧有别。扬剧,滥觞于扬州形成于上海,是活跃在广大苏北地区乡间地头的地方剧种之一。由花鼓戏和香火戏吸收清曲、民歌小调发展而成的扬剧,天然地适合表演生活味浓郁的市井故事。正因如此,现代戏的创作,倒是扬剧一个有力的艺术产品。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引起全国轰动的《夺印》,到八十年代初的《血冤》(获省戏剧百花多项优秀奖)及八十年代末的《皮九辣子》(获省文学艺术奖),再到近年来排演的《县长与老板》等,扬剧在方言念白、地方味生活味浓郁的现代戏创作中成效不俗。“扬剧研究所,实际是以现代戏创作闻名于全国的。”因此,周寿泉一开头便将《衣冠》划为另一类。或许他的分类能为“文气”的扬剧留得一个良好的实验空间。事实上,文气的《衣冠风流》收获了更为年轻的受众群体。
“文气大概是因为我是中文系毕业的,这是我个人的创作风格与习惯,倒也没有做特别刻意的追求。我觉得地方戏既有其特性,也有其包容性与创造力。文学性并不只是指文辞华美,它指向的是更好的要求。如果单就唱词来说,我希望是准确,流畅,优美,独特表达。”罗周称赞《衣冠》一剧,扬剧表现得非常精彩,“谢安这个角色塑造,已入化境。”
精神空间
“士”的精神的深度探索
“这个戏,写的不是政治,而是‘人’,写的不是一个人、一群人参与了怎样的军国大事,而是他们尤其是他(谢安)怎样以独有的方式安邦定国。”罗周描写的那个面对生死宁静、淡定的“他或他们”,就是魏晋名士,她欣赏的崇敬的就是,有着铺展生命心系天下遗爱后人的价值取向,有着从容淡定的高妙方式,有着通透的生命状态的魏晋风度。“魏晋风度,应该是‘士’文化。真诚,坦率,智慧,从容,有担当。谢安是标杆性的人物。我不喜欢以放诞为潇洒,以粗糙为率性,以偏执为清高的伪名士。美好而高尚地活着,不但独善其身,而且兼济天下。或是我们追求的理想人格。”这部戏也更好地传递着罗周的精神指向。
权臣桓温怀篡夺之心。简文帝迫于其威,临终下诏,欲让皇位,谢安力阻。“尽忠的要把性命害,守义的要招灭顶灾。高门岌岌风中摆,寒士郁郁颜色衰。寥寥数语关成败……”从一开头谢安就深知焚烧诏书的危险,但是“兴邦丧邦一举裁,万钧山河压襟怀。移将圣意就红蜡,照取臣心自皑皑……”其心可表,其节可鉴。其后,将性命置之度外的谢安便在一步步“险棋”中,展示着生命的智慧和宏阔。直至最后谢安以大义劝降了桓温的谋反之心,劝退了驻扎新亭的百万大军。当尾声谢安悠然抚琴,“浩浩洪流,穆穆和风。临高远眺,草木葱笼。雨入五湖,云拥三峰。平川漠漠,碧空溶溶……”再度唱起时,整个舞台传递的不再是“潇洒”和“倜傥”,而是一种属于魏晋特有的家国情怀。
“我们是当代人,当代人有当代人的思考。它不仅表现在题材上,也不是用现代戏或者古装戏来区分的。而在于我们思索及表现的深度、力度、精准度。”
关于“精神思索”,罗周并不担心在浮躁病通行的现代社会,尤其是年轻人中找不到呼应和共鸣。她觉得现在高等教育基本普及了,大学生应该是很好的受众群。“当然,我们并不是要观众去做学问,创作者的思索,应该渗入戏剧的趣味与情势之中,让不同的观众,得到不同的欣赏满足。”
有30来部戏上演,代表作有锡剧《一盅缘》、扬剧《衣冠风流》和昆剧《春江花月夜》的罗周还是喜欢写文人戏,她写才子佳人,更喜欢写热血男儿。去年她又帮扬州扬剧写了关于史可法之抗清精神的《不破之城》,这部戏的着墨点依然不在情节,在精神——一种不屈的民族精神。
罗周并不想定义她擅长的文人戏和追求的“精神思索”是否为戏曲的发展历经。她认为戏曲应该是千变万化、百花齐放的。丰富多元的创作,才能满足丰富多元的需求。
当然,对于扬剧来说,精神空间的塑造恰恰就是扬剧品位格调的最大提升点。
思维空间
思路决定出路的实证
周寿泉的第一句话就告诉你“思路决定出路”。这是经验之谈。扬州扬剧的思路体现在“方向”上。
1.向外看的能力。眼界决定着向外看的能力。省演艺集团昆剧院张弘对李政成有这么一个评价,“他有自己对剧目选择的眼光,如果没有这一点,他跟罗周的合作就没有可能”。2013年,罗周的锡剧《一盅缘》上演,李政成看到后,立马找当时名气不高的年轻编剧罗周约稿,说想做个古装戏。罗周说“演个谢安吧”。由此就有了扬剧《衣冠风流》,出色的剧本为剧目最终的成功奠定了基础。“一流的院团、一流的演员、一流的剧目,一流的演出效果”,李政成不谦虚地重复着别人对他们的评价,也暗示了《衣冠》剧获得成功的多种原因。扬州扬剧研究所演员阵容的整齐是李政成引以为骄傲的事,让他更自豪的是,扬州扬剧后备力量大有希望。“我们剧团和扬州艺校作为中国戏剧学院的生源基地和实验基地,省里没有做成的事情,我们做成了。”2014年有13名扬州艺校学员在扬剧研究所的一手策划、帮助、推动下考进了中国戏剧学院。人才培养,他们下了大力气。这13名扬剧表演本科生,未来将有望从理论到实践给扬剧艺术发展带来新的契机。
2.向上看的底气。走出去,是这个时代文艺发展的一个通行路径。但是,能迈多远,却取决于你的底气和实力。扬剧《衣冠风流》走出去了。“创新、创优、创一流;出人、出戏、出精品。”这是周寿泉对他们研究所现在整体状态的总结。他说,尽管他们是个地级市剧团,但从不小看自己。他们力争做到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他说,底气来自有名演员,更来自他们高度的文化自觉。
“去年我们演了41场,20场在扬州周边县市,其他21场在城市,南下深圳,中至上海,北上北京。”
在上海,《衣冠》剧目赢得了赞誉也收获了乡情。上海是扬剧形成之地,虽然现在上海已没有一家扬剧团,但不少上海人心里都有着一分扬剧情结;在北京,他们开进了中国戏剧学院,扬剧《衣冠风流》大获戏剧专家们的称赞。从编剧到整个舞台呈现,到整体演唱水准,再到谢安的完美演绎,都让他们感到意外。对扬剧《衣冠》剧目每一个环节的肯定,尤其让13个在中国戏剧学院读书的扬州学生兴奋不已。
周寿泉说起去年5月在深圳参加第11届深圳文博会艺术节的反应,显得更为自豪,“我们演出完了,国家京剧院(三个梅花奖)也在同一个剧场(深圳大剧院)也演出了一台大戏。”让人欣慰的是,“其后,得到主办方的反映是,扬州的一个‘梅花奖’不输于国家京剧院的三个‘梅花奖’。”周寿泉解释,或许他们说的意思是一地方剧团不输于一个国家级剧团。有这样的结果,考量的还是戏本身,包括导演、编剧、舞美、音响的整体呈现,更包括演员状态。“当然还有戏以外的团队作风和团队精神。他们认为我们团队的凝聚力合作力表现力远远超出一个地市级剧团的水准。”
3.向前看的自觉。在上海市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胡晓军看来,“扬剧的生态是最令人羡慕的”。他认为,思想、技艺和市场是戏曲不可或缺的三维三角形。由《衣冠》剧看到,今天扬剧的思想和技艺都得到充分体现,同时“市场,它也是好的”。什么是市场?当今人们将市场与票房混为一谈,市场不仅仅是票房,胡晓军认为,“观演关系必然的产物就是市场。”观演关系,也正是李政成所在意的,“成功的剧目不是只给领导看,也不是仅仅专家满意,更不是只满足老百姓的喜好,三者缺一不可的结合才能成为传世之作。因为只满足戏迷,很难走出地方剧种的局限;只让领导喜欢,容易流于说教;只得到专家肯定,往往不接地气”。
扬剧的受众环境是不错的,“全国扬剧团专业团体不多,但是民营团体遍地开花,据不完全统计,扬州方言地区就有三十多家民营扬剧演出团体。可见,扬剧是有市场(票房)前景的。”周寿泉说:“我们要追求经济效益完全是没问题的。”其佐证是,“周周看扬剧”十二年来吸引的观众已经由白发群体“进化”成了黑发群体。不过,周寿泉说得最多的还是“文化自觉”,他说他们追求的更是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三性统一,要做到既叫座又叫好,既有社会效益还要有经济效益。因此,他们放着赚钱的金字招牌不用(扬州扬剧研究所名角都有很多“钢丝”,尤其是李政成),而是投入大成本创新戏。“我们做到了每年都有一部新戏(指新创的和移植的,不包括对已有的老戏的挖掘),每一年半就有一部获省级以上奖项的原创大戏。”周寿泉不无自豪地说,“创作已经成了我们的传统,现在已经形成一个剧目获奖,一个剧目在精加工,同时还有一个新的剧目在酝酿的良性运转状态。”由此,也就让人感受到周寿泉的开场白“政府对我们给予了很大的经济支持”的意义之所在。
4.向下看的胸襟。有明星不仅会有票房号召力,更会有艺术引导力。扬剧也不例外。《衣冠》剧的火,也有明星吸引力起的大作用。说到底,戏曲艺术看的还是人——表演者的舞台魅力。“造星”——人才培养,成了李政成带头去做的大事。自从十年前李政成争取恢复了扬剧学员班的招生,全团所有的名角都领命带起了徒弟。李政成也亲自带,春节期间的一台节目《潼关恨》,主角吴汉便由他带领两名徒弟共同扮演。地方戏的掣肘应该是文化和理论。把学员送进高等学府,便是扬剧研究所在2014年谋划的大事。他们向中国戏剧学院争取了“扬剧专业本科班”;联系了扬州附中东校区给学员突击传授文化知识,然后集中为他们报名送考。“目的就是为未来扬州扬剧培养理论与实践兼备的艺术家。”
有高山更要有高峰,或者说,既要有高峰也要有高山,这就是扬州扬剧事业的追求。造成山和峰,他们抓的是剧目和人才,依托的是文化自觉,依靠的是团队凝聚力。 李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