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明铧说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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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戏台》二 神祗脚下的世俗歌舞

时间:2006-08-21 00:22来源: 作者: 点击:




二  神祗脚下的世俗歌舞
——寺祠庙台巡礼
 
赛神习俗
 
在寺庙和祠堂里演戏,是一种古老的文化活动方式。古希腊的戏剧活动与宗教仪式之间有着密切关系,在古代中国,也有相似的情况。
寺庙是供奉神仙的,祠堂是祭祀祖先的。但是在中国的寺庙和祠堂里往往建立着坚固的戏台,神仙、祖先同世俗的人们一起欣赏世俗的歌舞,形成了一道“天人合一”、“人鬼同乐”的瑰丽景象。
现存的古代戏台中,“庙台”占了很大比重。 “庙台”是建造在庵观、寺庙包括祠堂里的戏台,民间又叫做“万年台”。“万年”是个吉祥的口采,取其绵延不绝、福寿无疆之意。这本是一种缥缈的祈望,但在历史演变中却成了实实在在的事实——当其他各种戏台纷纷倒塌并湮没在夕阳荒草之中的时候,惟有庙台,依然在风雨中保持着那份矜持、雍容与神圣。
杭州吴山东岳庙戏台、无锡城隍庙戏台、福建武当别院戏台、绍兴新昌真君殿戏台等等,都是经历了数百年风雨依然屹立着的。在浙江的嵊县,过去几乎每一座庙宇里都有戏台。在徽州的歙县,从前也几乎每一座祠堂里都有戏台。戏剧和庙宇、祠堂的关系,犹如树和影子、鱼儿和水。
江南的庙台来自赛神的习俗,有着悠久的历史。宋人朱彧《萍洲可谈》卷三曾记载江南农村用傀儡戏表演来娱神的情景:
 
    江南俗事神,其巫不一……又以傀儡戏乐神,用禳官事,呼为弄戏。遇有系者,则许戏几棚。至赛时,张乐弄傀儡。初用楮钱爇香祈祷,犹如祠神;至弄戏,则秽谈群笑,无所不至。
 
江南人有自己的旷达和洒脱。他们要伺候神祗,就又烧钱、又焚香,竭尽恭恭敬敬之能事。他们要娱乐自己,就又放谈、又狂笑,享受快快活活的时光。
明代的江南,赛神风气最浓。周晖《金陵琐事剩录》引《新亭闻见记》说,正德十一年(1516)以后,南京的守臣“以修寺为名,各寺中搭戏台扮戏,城中普利、鹫峰,城外普德、静海等处搬演”。在官僚们的倡导下,南京城内外寺庙演戏蔚然成风。有不少好事者,纷纷领来自家妻女,粉墨登场,大过戏瘾,时人称为“真旦”。旧时旦脚多由男性扮演,所以女性扮演便被称为“真旦”。在南京寺庙中看戏,是要收费的,“人看者钱四文,舞后二文至一文,每日处得钱十馀千”。
王稚登在《吴县编》里记载苏州赛神的情况说:
 
凡神所栖舍,具威仪、箫鼓、杂戏迎之,曰“会”。优伶伎乐,粉墨绮缟,角抵鱼龙之属,缤纷陆离,靡不毕陈。
 
苏州人是十分钟情于戏曲的。王文治《续聊斋志异》里讲过一个故事,说苏州有个少年,“幼孤依叔,叔待之严。七岁时赴塾师处读书,偷往戏场看戏,被人告知其叔,惧不敢归,逃于木渎乡,做乞丐”。幸而为人收养,并以婢女相配。直到九年后,少年方与叔叔在路上邂逅相逢。一场人间悲剧,都是出于看戏的缘故。
在南明小朝廷时代,福州的末代王侯们甚至想方设法,处心积虑,依靠寺庙演戏来聚敛财富。海外散人《蓉城纪闻》中说,顺治辛丑十八年(1661)七月,“王带戏子十馀班,终日在南门石塔寺演唱。榜称‘靖藩’。看者每人索银三分”。国家危在旦夕,居然还有心思唱戏、看戏,戏瘾之大似乎超过了国是之重。
江南的镇江,庙会之风一直很盛,尤其是“都天庙会”远近闻名。清代诗人赵翼有《镇江看都天会》诗,形容那热闹的场面是“香烟三里雾,仙帔五云车”。诗人并且注道:“抬架用小儿六七人扮故事,高三丈馀。”在装饰华丽的台阁上面,由六七个小孩扮演戏曲故事,这成了镇江庙会的一大特色。据近人陈邦贤《自勉斋随笔》记载,即使在惨烈的太平军战争年代,镇江人也没有忘记演戏谢神之风。《自勉斋随笔》里说,有安徽人程某,被太平军虏去,从丹阳逃脱。“他沿着山路向镇江逃走,沿途都是尸体,走到官军扎营的地方,只看见那营门口悬挂的人头累累,在那时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恐怖了。”而这时候,“金山河的老百姓正在演戏谢神,唱了一出《朱砂记》”。程某的父亲一边看戏,一边流泪,“心里默祷着,如能像朱砂痣那样把他的儿子找了回来,那便感谢上苍了”!老人回家后,立刻写了许多寻人招帖,贴了出去,恰巧被程某看到,随即回家,天伦重聚。程氏父子的团聚,也许要归功于戏剧给程父带来的启发与信念。
江南在庙宇中演戏的风俗,是和“寓教于乐”的世俗目的分不开的。戏剧在娱神、娱人的同时,也承担着教化的功能。清初笔炼阁主人的话本小说《五色石》卷七,写了一个松江府旧家子弟宿习,因受一班浪子引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有一天,宿习和友人谕卿来到城隍庙——
 
        只见庙门首戏台边拥着许多人,在那里看演神戏。听得有人说道:“好赌的都来看看这本戏文!”谕卿便对宿习道:“我们且看一看去。”两个立住了脚,仰头观看。锣声响处,见戏台上扮出一个金盔金甲的神道,口中说道:“生前替天行道,一心归顺朝廷。上帝怜我忠义,死后得为神明。我乃梁山泊宋公明是也。可恨近来一班赌钱光棍,把俺们四十个弟兄图画在纸牌上耍子,往往弄得人家子弟家破人亡,身命不保。俺今已差鬼使去拘拿那创造纸牌与开赌哄人的来,押送阴司问罪,此时想就到也。”说罢,锣声又响,扮出两个鬼使,押着两个犯人,长枷铁索,颈插招旗。旗上一书“造牌贼犯”,一书“开赌贼犯”。鬼使将二人推至宋公明面前,禀道:“犯人当面。”那宋公明大声喝骂:“你这两个贼徒,听我道来。”便唱道:“俺是大宋忠良,肯助你这肮脏勾当?你把人家子弟来坏了,怎将俺名儿污在你纸上?俺如今送你到阴司呵,好去听阎王阎王的发放!”唱毕,向里面叫道:“兄弟黑旋风那里?快替我押这两个贼徒到酆都去。”道言未了,一棒锣声,扮出一个黑旋风李逵来,手持双斧,看着那两个犯人笑道:“你认得我三十四么?先教你吃我一斧!”说罢,把两个人一斧一个砍下场去,黑旋风亦即跳舞而下。宋公明念两句落场诗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台下看的人都喝彩道“好戏!”谕卿对宿习道:“闻说这本新戏是一个乡绅做的,因他公子好赌,故作此而警之。”宿习点头嗟叹,寻思道:赌钱的既受人骂,又受天谴,既受官刑,又受鬼责;不但为好人所摈绝,并为强大盗所不容!一发深自懊悔。走到城隍神座前,不觉泪如雨下,哭拜道:“宿习不幸为赌所误,今发愿改过自新。若再蹈前辙,神明殛之!”
 
宿习从此以后,果然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据书中说,他把自己的名字都改了,改成了“宿变”。
寺庙演戏之风,各地大同小异。就其具体动机而言,其实也是各式各样的。有的为了还愿,有的为了敛财,有的为了祝寿,有的为了过节。常见的动机是庆祝丰收,如《夜雨秋灯录》中说:
 
江淮得丰岁,万宝成焉,里之小民必迎神赛会,以贶神庥。士女如云,踏歌联臂,鱼龙蔓衍,杂戏竞陈。吾里恒以俊童子饰作嫦娥,或高肩,或抬阁,或歌舞打秋千之戏,或轻盈行陆地之舟,诚能如兰香绿华自云中飞下,观者醉心。
 
真是一派万众欢腾的景象。还有一种动机是为了谢神,如《民国野史》中说:
 
小儿种痘,一经事竣,皆醵钱演戏,答谢神庥,至以南昌县属为甚。至戏完之日,用纸扎轿马、人物、旗伞多件,送至河干焚烧,名曰“娘娘送驾”。附近男女观者甚众,几有举国若狂之概也!
 
神的节日,说到底还是人的节日。
到了清代中叶,扬州又成为江南繁盛名区,戏风之烈,一时无二。赛神习俗首先反映在演戏上,当时扬州最大的两座寺庙天宁寺、重宁寺,就是官民同乐的场所。清人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说:
 
天宁寺本官商士民祝釐之地,殿上敬设经坛,殿前盖松棚为戏台,演仙佛麟凤、太平击壤之剧,谓之“大戏”。事竣拆卸。迨重宁寺构大戏台,遂移大戏于此。两淮盐务例蓄花、雅两部,以备大戏。“雅部”即昆山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簧调——统谓之乱弹。
 
由于政治和经济等多方面的原因,扬州成了天下戏曲大都会。天宁寺、重宁寺作为扬州演出大戏的重要场所,堪称名伶汇聚之地。
江南,就这样到处流行着庙会与社戏的风俗。
 
 
 
 
社戏掠影
 
江南现存的戏台中,多半属于庙台,而浙江尤多。仔细观察一下,真正属于佛教庙庵的戏台很少,属于道教寺观或民间杂神祠宇的占了大半。以绍兴为例,马太守庙戏台、火神庙戏台、王坛隘神庙戏台、舜王庙戏台,以及新昌的城隍庙戏台,诸暨的枫桥大庙戏台,上虞的曹娥庙戏台、杨太尉庙戏台,嵊县的清风庙戏台、瞻山庙戏台、炉峰庙戏台,莫不是属于道教或民间杂神寺祠里的戏台。
究其原因,应该是佛教的教规比较严格,演戏、看戏等世俗娱乐活动会受到限制。相反,道教或民间杂神崇拜则规矩较少,世俗娱乐活动不但不会受到限制,而且会同有关宗教仪式结合起来。这样,佛教庙庵的戏台自然就少,而道教寺观或民间杂神祠宇里的戏台也就容易被保留下来。
关于江南的社戏,早在明清笔记小说里就经常得到反映。
明末张岱在《陶庵梦忆》里说,魏忠贤事败后,有人作传奇剧本演其事。张岱将剧本改为《冰山记》,演出于“城隍庙扬台,观者数万人,台址鳞比,挤至大门外”。据说当戏中演到奸党时,台下观众群情激愤,人人喊打。戏中演到忠良时,台下观众又无不欢呼,个个崇敬。其场面之浩大,情绪之激昂,今人简直难以想象。过去一般城市都有城隍庙,作为求雨、祈晴的场所,并都设有坚固壮观的戏台。无锡、新昌、嵊县等地城隍庙中的戏台,至今仍然保存着。据《陶庵梦忆》说,《冰山记》一剧在城隍庙戏台演出后,才又“至道署搬演”。
同时,又有西湖渔隐主人在《欢喜冤家》小说里说:
 
云生上岸闲行,步到曹王庙前,只见台上演戏。云生近前一看,演的是,《四大痴传奇》……
 
曹王庙,祭祀的其实并不是什么神仙,而是宋代大将曹彬。曹彬带兵至江南,不妄杀一人,故江南人立庙祭祀他。现在绍兴的舜王庙、马太守庙,上虞的曹娥庙、杨太尉庙,都是和曹王庙一类的民间神庙,庙里也都有相当规模的戏台,保存至今。
另外还有一位金木散人,也是明末时人,在《鼓掌绝尘》小说中写到三义庙里的演戏情况:
 
杨太守在白云寺中一连住了十馀日,未得赴任。一日,闲坐不过,遂问住持道:“你这里有消遣的所在么?”住持道:“我这白云寺原是山乡僻处,前后都是山冈险峻,除这一条大路外,俱足迹所不能到,实无地可有消遣。只是本寺后面,随大路过西,转湾落北,不上一里路,有个三义庙。明日五月十三,是三界伏魔大帝关圣降生之辰,合乡居民都来庆寿。县里一班后生,来到正殿上串戏,却是年年规例。老爷若肯挪步一往,也是逢场作戏,小僧谨当奉陪。”杨太守道:“我洛阳人敬神常有此事,你这里也是如此,岂非一乐!”便次早欣然起身,换了便服,不要一人跟随,只邀住持同行。慢慢的两个踱出寺门,走不一里,果有三义庙。进了庙门,只见殿前搭起高高一个戏台。四边人,坐的也有,站的也有,行的也有,玩耍的也有,笑话的也有。人千人万,不计其数。伸头引颈,都是要看戏的。杨太守执了住持的手,向人队里挨身进到大殿上,神前作了几个揖,抽身便到戏房门首仔细一看。
 
所谓三义庙,是民间祭祀三国时代“桃园三结义”之刘备、关羽、张飞等三人的庙宇,每年定期演戏,已成风俗。
庙台的建筑结构,是从古代平面正方形的亭榭式结构,逐渐演变为平面长方形的殿堂式结构的。根据表演的需要,台口加宽,台深缩短,于是元代四角攒尖式扒梁构造转换为明代四角攒尖式横向抬梁构造。明代后期至清代,单幢戏台建筑形制又出现多种变形,例如双幢竖联式、双幢台口前凸式、三幢并联耳房式等。
双幢竖联式是前后连接两重建筑,前一重为台口,后一重为戏房,二者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建筑。
双幢台口前凸式是在双幢竖联式基础上加以改进,把前幢建筑的面宽缩小,再与后幢连接。
三幢并联耳房式是在主戏台两侧各建一座戏房,形成了一字排开的三幢建筑。
江南现存的庙台,以浙江最多。如建于明代的新昌儒岙南山村王氏永思祠戏台,龙游杨氏宗祠戏台、王氏宗祠三槐堂戏台,衢县蓝氏宗祠戏台、吴氏宗祠戏台,以及清初龙游东陵侯府戏台、武义县南塘头村陈氏宗祠戏台,均保存至今。绍兴的土谷祠戏台,则是鲁迅先生少年时代常去看戏的地方。在越剧发源地的嵊县,庙台遍及每个村庄。第一副女子科班,就是在施家岙的绳武堂庙台演出的。有些没有庙的小村,也都有祠堂里的万年台。这些台大都是木结构,或石柱木板结构。台基固定在庙宇或祠堂的天井中间,台两边的廊房有楼,称为“厢房”。后台有一块狭长的地方,为演员们候场所用。候场处有扶梯可通两边厢房,一边是化妆间,一边是道具间。有的戏台可以从后台通向两侧的倒挂楼。这种倒挂楼面积较大,化妆、道具、服装甚至演员的卧室都在其中。前台和后台之间,两边有门,左边的上场门叫做“出将”,右边的下场门叫做“入相”。
浙江建德县有一个极其普通的山村——新叶村,现在尚保存着的十二座祠堂。在这些祠堂中,有三座建有戏台,即有序堂、旋庆堂、荣寿堂,迁往三石田的崇智堂也有戏台,此外崇仁堂又有所谓“雨台”。这些戏台,可以视为古代庙台的标本。
有序堂的戏台建在门屋明间,面向祀厅。两厢和院落是男子看戏的场所,女子则在祀厅的前柱之后观看。凡祠堂大门开在正中的,戏台台板中央部分可以拆卸,以便仪典时出入。有序堂的大门开在左侧墙,戏台不设活动台板,同时后台宽敞并有夹层,以利演出。戏台的太师壁上,绘有“唐明皇游月宫”图。两旁是四幅楹联,其一为:
 
曲是曲也,曲尽人情,愈曲愈明;
戏是戏也,戏推物理,越戏越真。
 
其二为:
 
文中有戏,戏中有文,识文者看文,不识文者看戏;
音里藏调,调里藏音,懂调者听调,不懂调者听音。
 
崇仁堂的“雨台”,实为一种可拆卸的戏台。崇仁堂前是一个池塘,每逢演戏时,就在池塘的水面上临时搭台,构件可以拆卸,平时存于祠堂中。村民们称这种戏台为“雨台”。从塘边到祠堂大门之间是空地,村民就在此看戏。
    新叶村的祠堂,每逢年节都要轮流请戏班来唱戏,一演三五天,有日场和晚场。剧种以婺剧、昆剧为主。为免行头的累赘,又流行以十番锣鼓为主的昆曲清唱。大年节时唱大戏,须用复杂的行头,至今村中仍有人会做演戏的盔甲。在同治年间,新叶村人曾自行组织业馀戏班,由祠堂赞助演出。主要剧目有:《琵琶记》、《金钗记》、《百寿图》、《白蛇传》、《芭蕉扇》等。祠堂里的庙台,成了村民们集体联欢的俱乐部。
浙江的社戏,历史悠久而风俗奇特。例如张岱《陶庵梦忆》中记载:
 
    陶堰司徒庙,汉会稽太守严助庙也……夜在庙演剧,梨园必倩越中上三班,或雇自武林者,缠头日数万钱。
 
台上演出《蔡伯喈》、《荆钗记》时,台下有一老者对着剧本看,若演员有一字唱错,则“群起噪之,又开场重做”。浙江人对演剧如此较真,是因为当地戏班多,演出频繁,故鉴赏力也相应地高。
浙江戏台之所以多,主要原因是由于当地以演戏为职业的人多。曾见李渔《连城璧》子集写道:
 
    却说浙江衢州府西安县,有个不大不小的乡村,地名叫做杨村坞。这块土上的人家,不论男子妇人,都以做戏为业。梨园子弟所在都有,不定出在这一处,独有女旦脚色,是这一方的土产,他那些体态、声音,分外来得道地。一来是风水所致,二来是骨气使然。只因他父母原是做戏的人,当初交媾之际,少不得把戏台上的声音、毡单上的态度做作起来,然后下种。那些父精母血已先是些戏料了,及至带在肚里,又终日做戏,古人原有“胎教”之说,他那些莺啼燕语之声、柳舞花翻之态,从胞胎里就教习起了。及至生将下来,所见所闻,除了做戏之外,并无别事,习久成性,自然不差,岂是半路出家的妇人,所能仿佛其万一!
 
这里面不无戏说的成份,但也说明了浙江的演剧风俗之盛。
浙江的许多庙台,在书中都有记载。如梁章钜《楹联三话》卷上云:
 
浙中吴山顶庙,为道光壬寅(1842)重建,见有集唐句题戏台一联云:“圣代止戈资庙略;众仙同日咏霓裳。”武庙随处皆有,亦随处皆有戏台,而楹柱之联,未有壮丽工切如此者。
 
当年的浙江,大概随处皆有庙宇,庙宇皆有戏台,戏台皆有楹联吧?
浙江的庙台,有时侯是公众集会的场所。段光清《镜湖自撰年谱》谈到咸丰二年(1852)他为官宁波时,遇到民变的情形:
 
余至石山衕,山上人聚如蚁垤,入庙,拥挤无座位。神殿前有戏台,余登台上,人声沸腾,要余出示平粮价,定盐界。余谓众人曰:“尔等有言,只用一二人说,人多声杂,我不能听也……”
 
神殿前的戏台,成了老百姓和官僚们论理的地方。
江苏的庙台也不少。南京、苏州、扬州等繁华城市,社戏尤甚。
《秦淮画舫录》说,南京有美姬万袖春,某公子爱之,欲纳为小妾,姬不允。后来公子“观剧岳庙,姬来进香,油壁乍逢,依依眉语”,勾起了一段未了情缘。
《清嘉录》说,苏州士女在新年时最爱游玩“琳宫梵宇”,“城中玄妙观,尤为游人所争集”。 玄妙观中的“杂耍诸戏,来自四方,各献所长,以娱游客之目”。
《扬州画舫录》说,扬州城里除了天宁寺、重宁寺演出“大戏”外,还有报丰祠。“报丰祠,以祀先世之始耕者……祠外建戏台,颜曰‘击鼓吹豳’,土人报功演剧在于是”。
在江南的其它地区,如福建、安徽、江西等地,庙台也是普遍存在的。
例如福建莆田瑞云祖庙戏台,建于明万历二年(1574),上下两层,气魄宏伟。据说这是演目连戏时用的。上层作为天堂,供扮演玉皇大帝用;下层作为人间,是人活动的场所;台底则作为地狱,充满了饿鬼。福建人事神十分虔诚,冥飞《无所不谈》说福建长门有神庙,供奉“无敌大王”。“居民奉祀甚虔,每岁上元,为报赛之期……具酒食、演剧以乐神,虽乞人亦置两簋为神馐,不敢怠也”。连叫化子也要向神表示敬意,可见其虔诚。福州民间戏班,过去每年从农历十二月二十二日按例“封箱”,到来年正月初一才重新开堂演出。惟有福州台江坞尾万寿尚书庙里的社戏与众不同。这个庙里的戏台每年除夕之夜都锣鼓喧天,热闹异常,艺人例外粉墨登场。原来这里贫富不均,贫苦人家最怕年关到来,债主临门逼债。于是有慈善家出于同情,募捐筹款,以高薪聘请戏班,在除夕之夜演出于万寿尚书庙。如有债主进庙逼债,一来拥挤难以寻人,二来观众会群起而攻之。所以,万寿尚书庙除夕演戏免费供穷人看,俗称“避债戏”。
安徽的庙台,在历史上是很发达的。现存的亳县花戏楼,位于亳县城关西北大关帝庙内,建于清康熙十五年(1676),是全国文物保护单位。花戏楼大门为三层牌坊式仿木结构,用水磨砖砌成,并遍布精美的镂空雕刻,有戏文故事等丰富内容。门前铁旗杆一对,高达五六丈。在古徽州,村村有祠堂,祠堂中又大抵有戏台。如绩溪上庄的胡氏宗祠里,有古戏台,这里本是胡适的家乡。又如祁门的赵氏宗祠里,也有清代戏台,高两层,左右有翼楼。
江西庙台也多。明清佚名小说《妖狐艳史》第一回为《普宁寺前遇明媚,妖风作入仙子居》,说“江西地方离城三十里有一座高山,名为青峰岭,内有灵禽异兽怪木丛生”。其中有白狐、黑狐、玄狐、妖狐等,能够变化人形,采炼阳丹。“且说这日,正当梅花盛开,妖狐在梅花亭上饮酒赏梅。酒至半酣,桂香道:‘今日江西城中普宁寺大会,大戏两台,人烟交杂,十分热闹,乘着酒兴,何不去玩耍?’云香道:‘姐姐言之有理。’说毕,二妖女摇身一变,变作十七八岁的美貌女子,真正是千娇百媚。”接着,书中写“二妖女驾定妖风,一霎时来到寺前,但见人山人海,鼓乐喧天。两台大戏,头一台唱的是《西门庆大闹葡萄架》,第二台唱的是《温雷鸣私会栾女传》。两边的小生小旦,俱是穿的靠身白亮纱裤,做的贴皮贴肉……”这虽然是小说家言,反映的却是江西寺庙中演出世俗戏曲的情形。
此外,在原属扬州府的姜堰镇东岳庙,至今仍保存着一座清代乾隆年间建造的万年台。庙系由僧人募钱所筑,有门楼、戏台、东庑、后殿和娘娘楼五楹。戏台为民国八年(1919)重建,上下二层,坐北朝南,上为戏台,下为走道。戏台与门楼相连,歇山单檐,高近一丈,进深一丈二尺,台顶天花板上彩绘盘龙,屈曲盘旋,生动之极。此戏台借用门楼为后台,尤为巧妙。
 
庙台馀谭
 
关于江南的庙台,还有几点可谈的。
江南的戏台多在水边,庙台也是如此。我们曾经在鲁迅先生的《社戏》里,读到这样优美的文字: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绍兴的这一幅风俗画,同扬州两百年前的情景非常相似。清代扬州的著名学者焦循先生在《花部农谭》里也曾经写道,在扬州乱弹流行的时代——
 
    郭外各村,于二、八月间,递相演唱。农叟渔父,聚以为欢,由来久矣……余特喜之,每携老妇幼孙,乘驾小舟,沿湖观阅。
 
坐在船上,便能看到戏台上的演出,此情此景,应是江南独有的风光。
江南之所以有如此风光,是因江南多水决定的。江南多水,故城市、村庄大都依水傍河。唐人谓扬州城中有“二十四桥”,说苏州“人家尽枕河”,均美言江南多水。明人王士性《广志绎》卷四又云:“绍兴城市,一街则有一河,乡村半里、一里亦然。水道如棋局布列,此非天造地设也?”有如此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在水边演戏的风俗才得以形成。清人所绘《杭州涌金门外演剧图》里,有一座戏台面对西湖,湖上停泊着几艘官船,船头上有士绅立着看戏,充满了诗情画意。绍兴城北十馀里有“十方土地庙”,庙前有安城河,戏台临河而筑,与土地庙南北相望。演戏时,河中可停各种船只。整个戏台由立于水中的四根方形石柱支撑,伏波枕流,飞檐翘角,与石坪、祠庙、民居融为一体。戏台两侧有楹联云:
 
一弹流水再弹月;
半日江风半日云。
 
可以想象当年演戏时,台上灯火辉煌、锣鼓喧天,台前人声鼎沸、男女杂沓,台下舟楫穿梭、桨声欸乃的动人情景与旖旎风光。
把湖面作为观众席,这也许是其他地区的人所无法理解的,但江南确实就是如此。
也许正因为戏台临水而筑,便产生了许多稀奇的故事。李渔《连城璧》里讲过一个故事,发生在晏公庙。
 
    这地方有所古庙,叫做晏公庙。晏公所职掌的,是江海波涛之事,当初曾封为平浪侯,威灵极其显赫。他的庙宇就在水边,每年十月初三日是他的圣诞。到这时候,那些附近的檀越,都要搬演戏文,替他上寿。
 
不料,就因为戏台在水边,便演出了一场假戏真做的传奇来。当《荆钗记》演到《抱石投江》一出时,旦角大骂一场,抱起石块去投江。
 
别人投江,是往戏场后面一跳,跳入戏房之中,名为赴水,其实是就陆。他这投江之法,也与别人不同,又做出一段新文字来。……那座神庙原是对着大溪的,戏台就搭在庙门之外,后半截还在岸上,前半截竟在水里。藐姑抱了石块,也不向左,也不向右,正正的对这台前,唱完了曲子,就狠命一跳,恰好条在水中。果然合着前言,做出一本新戏,把那满场的人几乎嚇死……
 
李渔是个编者造故事的能手,但是这个故事却要借助于江南戏台临水而建的真实性。
关于江南的庙台为什么要临水而建,还有一种奇妙的说法,认为是为了区别“男女大防”。如清代啸花轩刻本《戏中戏》小说第五回有云:
 
    及至到了镇上,见那座庙坐北向南,离庙五十馀步有一道急湍沙河。那台子的后台在南岸上,前台一半搭在水里,生板是正对庙口。你说这是为何?只因是台女戏,若不搭在水里,那些没皮虎就弄出多少事来。将台子如此一搭,台子在水里,离看戏的约有四五尺,使他只能远看,不能近前,倒也甚妙。
 
“没皮虎”即流氓。把戏台搭在水边,是为了隔开女戏子与男流氓,这也算一说。
不过,旧时演剧,女宾的确是与男宾分开的。《民国野史大观》记载,皖南地区演目莲救母故事,谓之“神戏”。其时观众甚多,但男女必须分开。戏台两侧专搭“女台”,“为妇女观戏者,男子无此优待”。
庙台除了绝大多数是永久性的之外,也有极少数是临时搭建的。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五回写江南华亭县来了“一班苏州戏子”,“在大寺内搭了高台,唱《目莲救母记》与众百姓们玩赏,连唱了半个月方才唱完”。华亭县即今上海松江县。当年华亭县的大寺里,似乎没有固定的戏台,要等到戏班来了之后在临时搭台。这也可以说是江南庙台的一个变例。
另外,从张岱《陶庵梦忆》中《目莲戏》一节来看,或许演出目莲戏都是需要临时搭台的——“余蕴叔演武场搭一大台,选徽周旌阳戏子剽轻精悍、能相扑跌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莲,凡三天三夜。”因为目莲戏场面宏大,对戏台的要求特别,所以凡是演出目莲戏,大概都要根据需要和可能临时搭台。
现在,江南地区还幸存着不少庙台。例如:常熟辛峰巷灵公殿戏楼、嘉兴乌镇修真观戏台、宁波秦氏宗祠戏台、新昌儒岙永思祠戏台、上虞土谷祠与沈公祠戏台、绩溪上庄胡氏宗祠戏台等。绍兴、嵊县、诸暨、温州等地保留的古庙台更多。据不完全统计,这些地方的古庙台就有:
绍兴坡塘栖凫社庙台、孙岙孙氏宗祠庙台、冢斜俞氏宗祠庙台、漓渚白石庙庙台、华舍张川庙庙台;
嵊县清风庙庙台、瞻山庙庙台、东林王氏宗祠庙台、崇仁玉山公祠庙台、施岙施氏宗祠庙台、苦竹溪钱氏宗祠庙台、举坛马氏宗祠庙台、黄胜堂吕氏宗祠庙台等;
诸暨枫桥大庙庙台、边村宗祠庙台、汤江邵氏宗祠庙台、栎桥弈氏宗祠庙台、大侣乡赵氏宗祠庙台、石佛村孙氏宗祠庙台、五灶村张氏宗祠庙台等;
至于温州,仅楠溪江一带,就有芙蓉、岩头等各姓氏宗祠庙台二三十座。
近来,在新昌又发现了大量保存完好的明代古戏台,大多是宗祠或庙宇的组成部分。其造型基本上呈方形,台顶有藻井,三面可看戏,仅一面连着后台,设上下场门。除了庙台之外,还有一种独特的路廊戏台,平时供行人休息,演出时就成了戏台。这种戏台又称“街台”,四面可以看戏,也算是一种特色。
想当年,在这些神圣庄严的庙台上,演出过多少人神共乐的戏剧。也许,在庙台的背后,深藏着的是古代中国人的“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吧?
 


(责任编辑:水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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