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丑角演员演戏,要做到“丑而不丑”。这句话,最近有些文章曾经一再提到,我自己也在《“丑”而不丑》一文(《上海戏剧》1962年4·5合刊)中,举出昆剧《义侠记》的武大郎和《花鼓》的卖艺人两个例子,谈了一些肤浅的体会。那篇文字所举之例,都是勤劳朴实的人物,当然应说不丑;而丑角演员表演坏人时,是否也要做到不丑?如果是的,那末这个“丑”是什么?“不丑”又是什么?表现生活中的“丑”,怎样能达到艺术上的“不丑”?又怎样用“不丑”来表现“丑”?现在就这些问题,说说我的看法。 每个戏曲人物,都有其外形与内在。所谓坏人,所谓生活丑,应当是指其内在的品质、性格、灵魂、精神面貌而言。在历史生活中,暴君、*臣、贪官、污吏、恶霸、地主、荡妇、淫娃……都是坏人。戏曲舞台上,扮演这些人物的,并不限于丑角,其他行当都有。尽管行当不同,各有一套程式,但表演中都要讲究一个“美”字。曹操,历史评价如何,暂且不论,戏曲传统中是把他作为一个*雄典型来,在人民的心目中,他是数一数二的大坏蛋,也由来已久。戏曲中写他火烧濮阳割发弃袍,大战宛城荒淫酒色,逍遥津凑逼帝后,赤壁之战损失八十三万人马……无一出戏不是对他痛加捷伐的。可是表演上问总要“美”。当他飞扬跋扈的时候,要端架子,迈虎步,顾盼之间,威风十足;马踏青苗有许多优美的身段和动作;甚至在华容道哀哀求告关羽顾念旧情,放一条生路的最倒楣时刻中,一躬身,一作揖,哭鼻子,抹眼浅,都还要符合舞台上美的要求。戏曲中的曹操,一般都由净角扮演(昆剧则依其年龄,归付及净两角应行)。不过因他是著名的二偿,用以作个例子而已。其他生、旦、丑行,扮演坏人时,亦复如此。 既然丑角与其他行当的表演同样要求美,岂非“丑而不丑”这句话,也适用于生、旦、净等行,而不独丑行云然呢?如果这第一个“丑”字说的是生活丑,我是周意这样的说法的。但为什么长期以来,这句话一般仅作为对丑行的要求来提出的呢?这恐怕,一是在于“丑”的涵义上界限不清之故,丑行是这个“丑”字,丑恶也是这个“丑”字,两下搅在一起了;另一方面,丑角外形上“白鼻子”,一向被人误解为容貌丑陋的特征,以致把这个容貌上的丑陋,与行为上的丑恶,又搅到了一起去。因此,好象既称丑角,必然容貌丑、行为丑,“丑而不丑”就是专为丑角演员而设。照我理解,即使这句话中的第一个丑字,是指丑角而言,也应当把容貌与行为区别开来。容貌丑未必即是行为丑,行为丑才是生活丑。扮的是好人,本不应该把他演丑了;但是,正因为过去对“丑”字有着上面各种混淆不清的看法,以致在旧的舞台上,有些演员把丑角演的好人,也搞成了许多丑恶形象来,除了我在《“丑”而不丑》文中所举的武大郎和卖艺人而外,还有好多人物被歪曲了,我们应当从其内在和外形,彻底为他们做做“翻案”文章。比如《下山》中的小和尚,要纠正那种庸俗、淫邪的中年僧人形象,从新创造一个追求人生幸福的佛门叛逆性格。这就是说,不要把好人演成坏人,不要把生活美演也生活丑。对于那些坏人呢,同样不该自然主义地给塑成为丑恶的舞台形象,也就是说,是生活的丑,但又要注意舞台艺术美。 举两个例子来说吧。 《水浒记》中张文远是个蠢吏,“平昔日闭,专门在女客面上做功夫的”,尽管与宋江同街门办事,偏偏不顾朋友义气,引诱宋江的外室阎婆惜,显然是轻薄佻健的好色之徒。但昆剧演员表演这个人物时,身段动作,非常潇洒漂亮,拂袖、蹋脚,极象巾生风格。因为他是个舞文弄墨的书吏,外表上有一股浓厚的“读书人”气味,用以掩饰他内在的肮、卑鄙。当然,这些姿式,必须参酌巾生的路子,才能突出其所谓“书卷气”。然而,即使在揭示他性格中隐蔽的黑暗面时,还应该掌握程式上美的规律。比如:《活捉》里,唱[渔灯儿]一支,四句曲文运用了四个典故,都是猜测敲门的女子是来私奔的,也就是他念白“我张三官人桃花星交进子命哉,哪说半夜三更还有女客来寻我来介”下的注脚,反映出他的精神境界极为低下,但是一系列的身段动作,却又非常优美丰富。及至剧情发展到活捉阶段,在阎婆惜紧紧追逐中,张文远没命地奔逃,大出洋相,而双袖盖顶,退步走圆场,反脚踢褶子下摆,以及转身、换步、耍袖子等等,无一项可以违反舞台上美观的要求的。 《十五贯》中的娄阿鼠,则与张文远有所不同,他表里一致,是个丑人,猥琐、下流、凶残而又狡黠,我们不必在他的外形上装饰什么。传统的表演路子,用老鼠的行动贯串在他的形体动作中之中,是符合其性格特征的。虽然表演这个人物所用的程式,另有与一般不同的一套技法,但是在他斜着身子,贼眼骨溜溜四下窥测,一只手伸在另一只手的胁下偷偷摸摸的时候,或者打着“穷结”两只腕子无力地搭拉在左右两侧的时候,以及遇到况钟三言两语被戳穿了心底秘密,禁不住失魂落魄地来一个倒翻身、穿凳底的时候……还该处处顾到肢体姿式角度,给观众得到丑中有美的印象。 从这两个例子来看,可以见到两点:第一,坏人的内在固然是丑恶的;坏人的外形,可不定是丑陋的。像睹徒兼杀人犯的娄阿鼠。贼头贼脑,鬼鬼祟祟,一望而知是个孬种;但淫棍张文远,偏一副漂亮的面貌(在这个戏里,他脸上的白粉倒是“小白脸”的标记),潇洒的功架,乍看下来,与他的内在是矛盾的。第二,从外形来说,人物的容貌、仪表、风度、举止等等,是有美有丑;而戏曲的表演艺术,则是有美无丑。这具体体现在形体动作的姿式、角度、尺寸、节奏等等之中。我想,笼统地将举出“外形”两个字,很容易把人物的容貌、仪表……程式的姿式、角度……这两方面搅混了,我们是应当把它们分别清楚的。 为什么即使表现坏人,程式上还要霁求艺术美呢?我说不出很多道理,只能打两个比喻。第一个比喻,以戏曲程式来证明戏曲程式:戏曲中唱和念,都要求字正腔圆、口齿清晰、感情真实、节奏鲜明,这与形体动作同样是程式。演好人要如此,演坏人难道容许“荒腔走板”、“一顺边”……?语言应该符合艺术美,动作岂能例外。第二个比喻,以其他艺术形式来证明戏曲这一艺术形式:绘画讲究笔触、线条、色彩……画家描绘一幅以土改为题材的事面,一切都画得很高明,岂有画到那个被斗的恶霸地主,由于他是坏人,而可以笔触僵硬、线条错乱、色彩混杂……?如果是这样,就破坏了画面,不成其为艺术作品了。 不过,在舞台上程式的运用中,亦有多种丑的现象。一种是有意识做出一付怪相,以为这样“夸张”,可以突出人物的丑恶的精神面貌,其实,即使有这样一个好的意图,恐怕上将失诸浅薄,仅仅当场引人一笑,未必能挖到人物的灵魂深处。另一种遇是压根儿没能掌握形体动作的规律,举手投足、一戳一站,都显得“羊毛”气。前一种怪诞,后一种幼稚,不像戏,还说得上艺术美吗?当然,那些追求噱头、矫揉造作的表演,只能做到“硬滑稽”,更不足为训了。 也许有人会问:戏曲表演程式既然讲究边式美观,会不会由于形体动作的美,把坏人演成了好人,或者冲淡了坏人之所以坏呢?我回答这个问题说:也会,也不会。看你怎么运用程式。问题不在程式本身,而于运用它的人——演员。同样一套程式,可以表演好人,也可以表演坏人;可以恰如其分的表现人物,也不失艺术美,也可以损害破坏艺术美,或者把人物形像颠倒了。 这是表现手法的问题。从表演坏人这个任务来讲,也就是怎样做到“不丑而丑”——运用不丑的表演程式来刻划生活中的丑人丑事。 怎么做到“不丑而丑”,问题非常复杂,由于坏人有各种坏法,决不能千人一面,所以千句并一句,必须从具体人物出发,从具体行动出发,才能找到最适当的不丑的形式来表达丑的内容。比如:《大名府》的《救固》一折中的李固,大雪天气,穷途落魄,幸遇卢俊义相怜,收留了他,他恭恭敬敬拜谢了恩公,再拜谢恩公之妻贾氏,一揖到地。发现一双的金莲,心里一动,乘起身抬头之际,朝上一看,看到贾氏十分美貌,顿时邪念萌发。这时他的灵魂深处,丑恶之至,可是演所用的表演程式,仅仅是脸偏向台前,嘴巴微咧,双眼一转,就把人物的内心活动,揭示清楚了。而且他前后两个作揖,表示得越是毕恭毕敬,才赵能强烈地反衬出后面那一看以后的色授魂与。这些程式的本身并不丑,而恰恰可以刻划丑恶的性格。《水浒记》中的《借茶》,张文远看阎婆惜的脚,神气却是两样的。他是调戏妇女的惯家,乘作揖借茶时,有意用扇子轻轻挑开阎婆惜的裙幅,以达到其偷看脚样的目的,论其居心,当然也极恶劣,而动作,还要做得十分边式美观,看他连上两小步,笃脚,作揖,扇子斜出,轻轻一挑,多么富有巾生味儿。甚至在《活捉》中,张文无宾鬼魂被阎婆惜提在手中(用白汗巾吊住张的脖子),走几步矮步,亮靴底,要走的漂亮。这是美的程式,但又是进一步揭示他卑劣淫邪性格的一种特殊手法——这个人物真是做了鬼还要卖弄风流。 还有,《义侠记》的《挑帘》、《裁衣》中的西门庆,更有无恶不作的土豪恶霸,传统表演中,有两处简炼手法,把人刻划得很生动。一处是他听说紫石街上有个标致的女客,特地前来试探,走到潘金莲门前,隐约看见楼上帘内有个俏影儿在晃动,便放缓步子,徘徊不去;正好潘金莲挑帘,一失手,竹竿打到西门庆庆上。这时,西门庆装腔作势地吆喝起来:“啊!啥人打头打脑?搭我西门大官人搂搂是,我要认真个噓……!”他这样大声说话,是要引出对方露面,向他辗然一笑,他一副怒容,顿时换成笑脸,端足的架子骤然松驰下来,表示目见美色,酥麻了半边。又一处是在西门庆通过王婆*计,与潘金莲初次会面之时,二人分坐桌子左右。他先用言词戏谑潘金莲,及至问明潘金莲是武大之妻,就故意一拍桌子说:“啊!个是媒人勿好哇!贪子两个铜钱,勿顾别人死活!我叫勿做官,倘然我做子官,一定拿媒人捉到当堂,三十毛板一夹棍,尿头才夹俚出来!气杀哉,气杀哉!”念这段白口时,俨然义形于色,表示充分的同情。念到“三十毛板一夹棍”时,折扇在右手五指这,像风车叶子般盘转而下,装得漫不经意地“啪”的落在潘金莲脚边。阗半身子偏向左面,故意不看对方一眼,只是右手仍作持扇之势,重重搧动,连呼“气杀哉,气杀哉”不已。潘金莲提醒他:“扇儿掉下来了。”西门庆又义愤填膺,充耳不闻,琮是“气杀哉,气杀哉!”潘金莲再念“扇儿掉下来了!”他先朝右手一看,好像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再看到地面上的扇儿,然后站起身来,过去俯身拾扇,就在此时,趁势跪下,双手按向潘金莲膝上,腆颜道了偷觎之心。这一段戏,演得须有气势,轮折扇更要干净利落,运用程式的纯熟,正好把他表现做作,内藏叵测的精神活动,显示得更加鲜明强烈。就台词的外表看来,找不到这些动作的依据。也就是这些动作不是为台词作图解的;前辈艺人探索到特定情境中的人物心理,然后设计了这样生动的表演,实实高明的很!演员的形体动作愈美,人物内心中的丑恶也就愈加揭露来了。 与形体动作相同,反而人物即使念一句白,还须讲求声调节奏上的好听。《翠屏山》的《送礼》一折中海阇黎的出场念声“阿弥陀佛”,却要沉重、迟缓。前者显视淫僧的邪气,后者突出恶讼师的*诈刻划人物性格的具体手法纵有差别,而运用表演程式必须遵循艺术规律岂有两样? 演员为了“夸张、突出”所谓丑,采用离奇怪诞,甚至下流猥亵的动作,来刻划坏人,像旧社会中所见到的有些表演,那就恐怕舞台上出现的倒不是人物,而将是演员自己。如果表演丑人一味追求形式美,不联系内容,看不到人物性格,是玩弄程式,则成了没有生命的空壳子。这些过与不及的手法,不是破坏艺术美,便是颠倒是非黑白,二者都是偏差,必须纠正或防止。 前辈艺人通过无数次的舞台实践,创造了多样多采的表现手法,来表现各具面止的许多丑人,比如:伯嚭、赵文华、汤勤、赵伯将……等等,这是一份丰富的遗产,我们应该好好继承,并加发展。但传统中有精华,也有糟粕。比如《金锁记》中《羊肚》一折中的张妈妈中毒暴亡时的“玉筯双垂”,过去称为“绝技”之一,又如《跃鲤记》的《芦林》一折中的姜诗,在倾听庞氏三娘诉苦时,有挖鼻孔、掏耳朵等等小动作,这些都是舞台形像很丑的自然主义表现手法,应该予扬弃。现在一般都已不用了。 丑角演员无论继承传统,或者作新的创造,无论表演生活中的好人好事,或者表现生活中的坏人坏事,都要时时处处不能忘了演戏是舞台艺术,就该给予观众艺术的享受。尽管生活丑与艺术美的所矛盾,演员必须从中找到其统一的道路,恰如其分地、从内到外地塑造完整的人物形像来。这一点,在我说来,还是个继续不断、苦思焦虑寻求解决的严重课题。 1962年6月作 (责任编辑:水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