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戏台》跋:
戏台小天地 天地大戏台
——戏台文化漫话
戏台不仅是建筑,也是文化。
我从小喜欢看戏,而且有个特别的爱好——喜欢收集戏台两侧的楹联。从前的戏台,大抵都有楹联悬挂在两旁。有些楹联,简直就是深含哲理、耐人寻味的诗。我常在戏台下一遍遍默诵着这些诗句。这些小小的戏台楹联,像一个个窗口,只要你愿意潜心观察,就可以从中窥见种种不同的民情风俗、文史掌故乃至戏剧观、人生观。
最常见也是最精彩的戏台楹联也许是:
戏台小天地;
天地大戏台。
我觉得这是两句绝妙好辞。古往今来,有多少人物在这个世界上演出了多少喜剧、悲剧、闹剧、丑剧、正剧呢?数不清。天地之间真是个广阔的大戏台!人们在这个大戏台上匆匆上场,又匆匆下场,或许也曾留下几行青史,末了却都变做了一抔抔黄土。而在今日的戏剧舞台上,却又可以将消逝了的古人复活起来,把他们当日的英雄业绩、血泪生涯、阴谋勾当、美满姻缘、宫帏秘闻一一重现在今人眼前。这区区红氍毹上,俨然是一个小小的天地。另一副楹联说得更明白:
尧舜生,汤武末,桓文净丑,古今来多少角色?
日月灯,山河景,风雷笛鼓,天地间一大戏场。
天地间既然是“一大戏场”,人生自然就是“逢场作戏”了。有一副楹联这样写道:
称员外,称老爷,想利成名就,究非真富贵;
呼夫人,呼娘子,看郎才女貌,到底假夫妻。
真富贵也好,假夫妻也好,戏剧毕竟是为人生的艺术。它只有准确地反映现实的人世,才能使观众满意。而人世是纷纭复杂的,对于红脸表示忠勇、黑脸表示猛智、白脸表示奸诈的脸谱化、简单化手法,也许自古来就有人不赞成:
又敷粉、又点朱、又画眉,谁说“心之不同如其面”?
忽父子、忽兄弟、忽君臣,我问“卿能万变可离宗”?
披红袍的未必是忠良,蒙黑面的兴许正是义士。人心莫测,世态炎凉,因此人们又何妨将世俗的荣华富贵看得淡薄一些呢?有一副楹联说:
休羡他快意登场,也须夙世根基,才博得屠狗封侯、烂羊作尉;
姑借尔寓言醒世,一任当前炫赫,总不过草头富贵、花面逢迎。
前一句说“封侯”、“作尉”都因为有“夙世根基”,未免过于迂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胜王早已说过这话。但后一句“一任当前炫赫,总不过草头富贵、花面逢迎”,却是一语道破了世相的一个侧面的。
古谣说:“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社会的这种病态早就为人所知,传统戏曲中也屡屡给予揭露。有一副楹联嘲讽道:
六礼未成,顷刻洞房花烛;
五经不读,霎时金榜题名。
这很像我们今天说的“火箭式”或“直升飞机式”。但即使让那些“六礼未成”、“ 五经不读”的“白卷英雄”一时得逞,结果又怎样呢?另一副楹联写得好:
或为君子小人,或为才子佳人,登场便见;
有时欢天喜地,有时呼天抢地,转眼皆空。
中国的戏曲有着悠久的现实主义传统。无论演古演今,其目的大抵都为了今,而不单单是“发思古之幽情”。有一副楹联写得很特别:
今古今古今今古;
古今古今古古今。
李白有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问月》)今来自古,古可鉴今;古今一脉,今古同理——这副联语大概不能作纯粹文字游戏看。
中国的戏曲是很讲究“象征”或者“神似”的。例如京剧的“切末”罢——一张桌子即是一座高山,登上桌子,即是登上了高山;两个人举一块黑布幔,就是一座城墙,人从幔下穿过,即是进出城门。扇子的用场更多:拽开来可当信纸;置于脑后可当枕头;扛在颈边可当长枷;中指托扇骤然一旋,表示托出一盘酒菜;两手握扇左右划动,表示渔家正在行船;折起来充当毛笔和手杖;拎在手中则是一瓶美酒或一串铜钱;表演武打时,更随时可化为刀、枪、剑、戟……有一副楹联写出了中国戏曲的这一高度意象化的特点:
一兵一卒,即是千军万马;
半时半刻,已经十载百年。
但另一方面,中国戏曲也十分讲究“酷肖”也即“形似”。俗话说“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此之谓也。有一副楹联写道:
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
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
能做到既“神似”、又“形似”,其艺术始可称为精品。有人集唐人诗句成为一联,对仗极工而又妙趣无穷:
此曲只应天上有;
斯人莫道世间无。
演戏演到这种程度,看的人自然就多了。有一副楹联说:
文文武武,出出吹吹打打;
男男女女,人人看看听听。
男男女女人人来看戏,那末——
你也挤,我也挤,此处几无立足地;
好且看,坏且看,大家都有下场时。
这“你也挤,我也挤”六字,不禁使人想起鲁迅先生在《社戏》中描写的看戏的情形:“……兴致勃勃的跑到什么园,戏文已经开场了,在外面也早听到冬冬地响。我们挨进门,几个红的绿的在我的眼前一闪烁,便又看见戏台下满是许多头。再定神四面看,却见中间也还有几个空座,挤过去要坐时,又有人对我发议论,我因为耳朵已经喤喤的响着了,用了心,才听到他是说‘有人,不行!’”
可见,在中国的城市乡村,都不乏戏曲的爱好者。
对于喜欢看戏的人来说,看戏是一种莫大的乐趣。但对于做戏的人来说呢?却未必——
做戏何如看戏乐?
下场更比上场难。
此处“下场”、“上场”该不是指在台上卖艺的的伶人,而是指那些在天地间曾经飞扬跋扈、颐指气使、机关用尽、不可一世的皇帝、贵妃、将军、大臣之类吧?
当然,皇帝废黜、贵妃赐死、将军被俘、大臣失宠、公子落难、小姐伤春……这些都难以“下台”;而艺人的生涯无论上台、下台何尝不都是十二分的艰辛?记得一部戏中有两句著名的唱词:
年年难唱年年唱;
处处无家处处家。
这可以说是千百年来民间艺人生活的真实写照。这是两句唱词,如果把它写在旧时任何一座戏台的两侧,不都十分贴切吗?把它送给普天下的流浪艺人,不也十分恰当吗?
楹联是汉文化所特有的艺术形式,西方文化中是没有的。所以西方的剧院舞台旁也就绝对不会有“楹联”这种东西。最近读钱钟书先生的《管锥编》,见那里写道:“……英国旧谐剧排场云:‘请诸君兀立以安坐,看今昼夜场之戏文’……”颇觉这译文有些对联的味道。那两句“排场”译成白话是:
请大家用站立姿态坐下;
看白天将演出夜场戏文。
真令人忍俊不禁。
戏台是小天地,天地则是大戏台。在生活中,人们常用戏台上的术语形容现实的事物,这是戏台文化的另一种表现。
人们喜欢把结局美满的事称做“喜剧”,把下场凄惨的事称做“悲剧”,把违背道德的事称做“丑剧”,把不合情理的事称做“闹剧”,把无声无息的事称做“哑剧”,把有声有色的事称做“活剧”。可见人们在生活中没有忘记戏剧,而戏剧在生活中已经远远走出了舞台。
我们身边每天都发生着无数大大小小的事情。人们往往把事情的开始比做“拉开帷幕”,把事情的结束比做“降下帷幕”。事情发展的各个阶段,分别叫做“序幕”、“铺垫”、“高潮”、“尾声”。如果更形象一些,还可以把开始的阶段称为“开锣戏”,把一般的进程称为“过场戏”,把关键的时刻称为“重头戏”,把最后的结局称为“压轴戏”。戏剧舞台和现实生活,是多么相似!
几乎一切活生生的现实,都莫不可以用戏台上的专业术语来表达——
介绍自己的,叫“独白”;声援别人的,叫“帮腔”;显示个人的,叫“亮相”;吹嘘同党的,叫“捧场”。
做事有条不紊,叫“上板眼”;为人排解纠纷,叫“打圆场”;居功不骄傲,自谦为“跑龙套”;遇事出风头,人讥为“争角色”。
表里不一,谓之“戴假面具”;语含双关,谓之“有潜台词”;形容某个人失势,谓之“没戏唱了”;嘲笑一帮人无能,谓之“草台班子”。
军人打仗,美其名曰“披挂上阵”;文人行路,开玩笑为“闲走台步”;对于装腔作势以博取名利的,无不斥之“做戏”,以贬其假;对于奉公守法并舍己为人的,群起为之“喝彩”,以誉其真。
人类社会生活,就是一台丰富多彩的伟大戏剧。人们用戏剧的语言来品评是非,臧否善恶,原不足怪。
把戏台术语的形象化功能发挥到极致的,也许是在政治生活中的运用。
通常,政治家的就职叫“上台”、“登台”,去职叫“下台”、“倒台”,就职后发现不称职而一时又不便解职的,自然叫“下不了台”。“上台容易下台难”,这句戏谚也如同“十年磨一戏”、“艺高人胆大”之类一样,早已不是戏剧界的专用语言,而是政客和戏子的共同语言了。
在政治舞台上,“搭当”就是同盟者,“表演”就是耍手腕。“台前”指公开的形象,“幕后”指秘密的勾当。“幕”本来是唱戏用的,但政治家对它绝不陌生,“幕后策划”、 “幕后操纵”、 “幕后指挥”、 “幕后交易”,无非是政治手段的代名词。
用戏台术语来描述政治生活,最能生动地表现出人们对于政治风云的微妙态度。当人们说“粉墨登场”的时候,大半不是在议论女演员的化妆,而是说一个投机家登上了政治舞台。当人们说“小丑跳梁”的时候,也大半不是在评价小花脸的表演,而是说政治舞台上出现了一个真正的丑类。人们把甘当强国的儿皇帝叫做“唱傀儡戏”,把关起门来称霸王叫做“唱独角戏”,把掩耳盗铃、自相矛盾、卖乖丢丑、弄巧成拙等等叫做“演滑稽戏”……
台,是人类最古老的建筑形态之一。中国著名的台,有周赧王的“避债台”,曹操的“铜雀台”,夫差的“姑苏台”,李陵的“望乡台”,梁武帝的“雨花台”,严子陵的“钓鱼台”,燕昭王的“黄金台”,宋玉的“阳台”,韩翃的“章台”等等——这许多台都坍塌得无踪无影了。惟有戏台,全国各地都散落着它的遗迹。
戏台,也许因为它高出地面必须让人仰视的缘故,台上台下给予别人的感觉大不一样。
清人李渔在《连城璧》中写过一段有趣的话:
况且戏场上那一条毡单,又是件最作怪的东西,极会难为丑妇,帮
衬佳人。丑陋的走上去,使他愈加丑陋起来,标致的走上去,使他分外标
致起来。常有五六分姿色的妇人,在台下看了也不过如此,及至走上台去,
做起戏来,竟像西子重生,太真复出——就是十分姿色的女子,也还比他
不上。
戏台,就这样悄悄地影响着人们的审美观与判断力,深深地渗透于文化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
戏曲作为古老的表演艺术正步履惟艰,但戏台作为传统的建筑艺术将永远存在,而戏剧用语作为特殊的语言艺术仍具有无穷的活力——这本身不就是一种富于“戏剧性”的现象吗?
惟愿戏剧舞台上更多一些真实的生活,而生活舞台上更少一些虚假的做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