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留心地注视过70年代末至今天中国戏剧发展轨迹的人,其实都目睹并亲证了戏剧行业在这段历史时期所遭逢的巨大失落。 在时代洪流的冲卷下,戏剧这棵原本枝叶繁茂的大树不再浓荫蔽日,更无果实坠地,它的树下不再好乘凉。然后可以看到的是:一双双踩在枯叶上匆匆离去的脚步——戏剧的追慕者纷纷逃离,识时务地掉转方向另觅所爱,戏剧家与观众同时向戏剧之外的乐土大量流去。 戏剧逐渐从当代人的文化视野中淡出了,剧场冷清,观者寥落,舞台上下形影相吊,剧场内外寒气逼人,虽然也有最后的守护者在挣扎呼唤,虽然仍有新生的热血青年在奋勇抗争,但终难使剧场重新复归为众人欢腾的乐园…… 戏剧生态环境的恶化,使剧坛似乎不再是艺术英才乐于比武较量的疆场,而更像是孤魂野鬼游荡的荒原。这次由盛及衰的变故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就在“文革”结束后的一些年月里,戏剧还充当过揭露时弊、呼唤正义的时代先锋,一些思想犀利、矛头尖锐的作品甚至曾惊动全国上下,引起广泛争议……没人想到,戏剧的这段辉煌,竟是它令人心痛的最后绝响,一项曾在文化生活中占据重要位置的艺术样式从耀眼的聚光灯下遽然被掷到了少人问津的荒僻角落。 戏剧进入了它的恶性循环期,戏苑日渐破败雕敝,蚊蝇孳生,疫病流行,这里已不是创业的热土,而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领域,它甚至如同一个垂死的吸血鬼,吞吃着痴心追随者的激情、热血、才华而依旧僵硬冰冷,但它有时又慷慨地成全着贪婪的掠夺者,让他们在强盗般的一番打劫后扬长而去。 日渐丧失生命活力,形容枯槁丑陋,这样的戏剧让人如何去爱? 2. 无论圈内营造怎样的 “文华”璀璨、“梅花”芬芳,无论从业者自认多么的“好戏”连台,“精品”迭出,都无法改变当代戏剧被多数民众所淡忘的事实,都无法遮掩戏剧殿堂寂寥落寞、满目尘埃的真实图景。 “好戏”“精品”何来?这很让人疑惑——相当长时间以来,身处巨变的时代,面对纷繁的生活,戏剧有过自己独立的思考,发出过自己独特的声音吗?又曾几度以作品或事件引起广泛的社会反响,或是文化界的瞩目?形式探索上有多少继往开来的突破,有多少独树一帜的创新?到底真正产生了多少具留存价值的剧目? 承接着时代嬗变带给戏剧巨大失落的同时,戏剧也没能对风云涌动的时代生活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它失去了自己思想的触角,批判的激情,创新的锐气,艺术的魅力,各个方面都严重滞后。剧场内时常可闻浓重的霉腐之气,或是抱残守缺的陈词滥调,或是谬托先锋的装神弄鬼,也时常可见古老而新潮的金元图腾崇拜,还可见到官帽如旧戏园子里的手巾板般飞来飞去的怪诞图景。在这个时代,戏剧有时专事豢养不思进取的平庸之辈和蝇营狗苟的名利之徒,它在仍旧充当一部分艺人勉强维持温饱的谋生手段的同时,也是沽名钓誉者趁火打劫,攫取它残存的最后一点温热与财富装点自己的便利工具。 当代人大多已没有什么兴趣和机会再睹戏剧芳容,更谈不到领受它的精神滋养。与其它更为时尚的艺术形式的光鲜、明快相比,陈旧笨拙的戏剧甚至给初涉或偶遇戏剧的青少年留下了戏剧即是面目可憎、了无生趣的印象,他们在这门艺术前不得不由此止步。 压根从不涉足今天的剧场甚至不知戏剧为何物,决不至使当代知识精英的学问修养受到质疑而被视为孤陋寡闻;而那些原本对戏剧生活有着一贯需求的人们,也不会感到如今这样一种营养不良的戏剧在生活中缺席再是多么至关重要。 戏剧面对当代生活喑哑“失语”,戏剧园地荒芜从业者“失职”,戏剧在社会大舞台上阵地“失守”。 3. 在戏剧这枚星辰沉落的年代,人们喜怒哀乐照旧,生老病死如常。文化生活相比戏剧繁盛的时期似乎反倒更为丰富,知识的获取、情感的渲泄也都有了更多的渠道。 那么,戏剧的兴衰抑或存在与否,已是件无所谓的事情了吗? 结论或许真的就是这样悲哀——如果戏剧作为一个社会行业,始终不能走出生存与发展的困境;如果戏剧作为一个艺术载体,不再能够寄寓生命的理想与激情…… 但广义的戏剧性活动其实会永远生生不息地存在下去,因为人类的戏剧天赋与戏剧需求是与生俱来的,只要人类仍是一种具有社会性、集群性的动物,便始终会有以集体活动的形态进行仪式与狂欢的需要,而戏剧从来正是满足人类这种需要的最佳方式之一。即便戏剧行业本身走向衰败,也并不意味着戏剧因素在生活中将真正消失,也不能阻挡人们以戏剧性的方式进行宣泄及表达。在这个意义上,正如有人所表述的那样:“人类在,戏剧在”。 戏剧艺术的迷人之处,无法离开它的集体参与性及现场感染力。每逢精彩的戏剧演出,观众之间、演员之间、台上台下,往往能够形成一种巨大的“场”效应,人们之间的欢笑、唏嘘、慨叹、愤怒都在迅速蔓延并互相感染,它们汇聚于一体并释放出异乎寻常的能量,时如强劲的气流穿透并搅动着整个演出空间。在这集体性的仪式与游戏中,激情与美感、群体与自我交汇,情感得以抒发宣泄,精神获得净化升华——戏剧观赏活动中所能获得的美好享受莫过于此。 剧场里没有了群情涌动,笑语翻飞,没有了心心相印,掌声齐鸣,没有了台上台下的电流般的互相触击, “戏剧”还在现场吗? 戏台上没有了对人类永恒的命运主题的挖掘,没有了牵扯观众心灵的现实关怀,没有了灵动飞扬的创造梦想,“戏剧”的魅力还蕴藏在戏中吗? 如若基本而关键的戏剧性因素在戏剧中的呈现是异常微弱的,这样的戏剧只是名存实亡的戏剧,是无关乎戏剧的“戏剧秀”;这样的戏剧只是徒有戏剧其表的一具躯壳,或许是已经“脑死亡”的戏剧。 4. 我们这个时代的“戏剧”,其实仍在顽强地繁衍生长,但它的某些部分似乎已从戏剧的体内迁移到了别处;“戏剧”在那些替代品中变异分裂,继而安稳地存活着,它仍带给人们很多快乐。 最重要的替代者当然是电视剧,它满足了大多数观众对戏剧传统上的需求。曲折的故事,生动的人物,真切的空间,还有替代过去那些身怀绝技的“角儿”的层出不穷的演艺明星们……当然,它在集体的参与性、现场的感染力方面留下了缺憾。 现代竞技体育也含着相当的戏剧含量。无论现场比赛还是电视转播,它都能以激烈的对峙提供戏剧化的冲突与悬念。精彩绝伦的即兴演示,跌宕起伏的命运转折,每令赛场群情沸腾,荧屏前的观者痴狂。 足球的确是个典型的例子。足球场就是一个盛大的舞台,看台上挥旗呐喊或屏幕前涕泪交加的球迷是观众,万人瞩目的球星是各擅其长的演员,体现着不同文化积淀与技艺风格的不同球队及球员犹如性格迥异的角色,而英雄与小人是其常设的主角,命运与人性是它永恒的主题。角色间的交锋是技艺的角逐,更是精神的较量,因此观众常会为自己支持的队伍或球员一波三折的命运而大喜大悲。 发达的现代传媒提供的丰富资讯,日常便为现场比赛铺设了充分的戏剧情境,这使赛场上的90分钟有时仅相当于戏剧冲突终于爆发、高潮来临的时刻,因此掌握更多背景知识的球迷也如拥有更多文化准备的戏迷一样,在现场常能获得更充分的观赏乐趣。 当今一场激情恣肆、深藏韬略的精彩足球赛事,所引发的人生感悟、审美愉悦,甚至赛后涌现的一些颇有见识的评论,都可能会比一场拙劣的戏剧演出要多得多。在焦虑与浮躁泛滥的年代里,足球提供了更直接、更刺激的集体渲泄方式,它的真实与鲜活使无病呻吟的肤浅文艺相形见绌。面对这个现实,首先该怪罪的并不应当是足球或其它一些竞技项目的气势夺人与观众的凡俗浅陋,而应去反省当今戏剧的疲弱无力与光彩尽失。 在我们这个具有悠久美食文明的国度,在如今享乐主义气息甚浓的氛围中,“聚餐” 也可以演变为一项日常化的“戏剧”活动。当代人不知在餐桌上挥洒了多少激情,变幻出了多少观演的时空——闪烁迷离的灯光下,浅吟低笑中,觥筹交错间,人生的活剧日日在上演,繁简不同的仪式每每在举行…… 去看看饭店餐馆、酒肆茶楼里那人声鼎沸、笑语喧天的场景吧,它也会提示——而今真正的戏剧附体到了何处。 5. 现代人仍有着令自己激情澎湃的集体仪式和精神生活,是否就该让戏剧自生自灭?——更不必为它陪葬,不必为它守灵,也不必为它招魂。 不放弃的理由又在哪里? 毕希纳在关于戏剧的那段著名阐述中,曾说戏剧的“本来面目” 就是一种“精神生活与集体生活”,它“代我们呻吟与嘶喊,忏悔与狂欢”。——虽然并不是只有戏剧可以做到这些,但戏剧在这方面有着其它形式所不及的优长,并以此给我们留下过美妙的记忆。 戏剧可以具有诗歌的品性,哲学的内蕴,宗教的仪式,游戏的意趣,它是各种艺术的集萃,能够容纳深邃的思想,精妙的语言,宏大的情感,可以说,若想让当代社会的精神血脉中还流淌着更多一些高贵的血液,就不应该放弃戏剧。 如果试图拥有令人尊敬的当代文化,那么就不能没有高质量的戏剧,戏剧事业的衰微,肯定是一个民族文化全景中无可回避的缺憾。没人愿意戏剧如同我们兴旺发达的体育盛世中那难以翻身的足球一样,成为中国人心中永远的痛。但在2002年末举办的“中韩日戏剧节(BESETO)”上,中国戏剧的尴尬状态却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同年夏季韩日世界杯足球赛上中国队的狼狈不堪,这实在无奈而残酷。 中国曾有异常辉煌的戏剧传统,历史上留有丰厚的戏剧资源馈赠后人,不去继承发扬,不去力创新篇,无疑愧对伟大的列祖列宗;历史的财富既赋予现代人骄傲自豪,也留给现代人无可逃避的责任。 但戏剧在今天的文化背景下注定是一个异类,注定是边缘性的存在。 在电视能够提供娱乐的盛宴、无可争辩地成为大众文化宠儿的时代,在现代传媒到处轰响着的时代,留给戏剧的空间与作为是分外狭小了,但同时也分外明确了——寻找现有文娱生活与艺术形式中所缺失的品质,守住戏剧不可替代的独特领地,另辟蹊径,舍此别无它途。 6. 在这20多年的时间里,中国发生着巨变与飞跃,巨大的社会震荡几乎撼动了戏剧的根基。既有社会结构与生活节奏的改变,使戏剧注定要经历一次涅槃重生。 旧的戏剧模式,因其与现代人的生命律动难以合拍,无论曾经何其精彩,在当代社会中却都近于失效。如果仍在旧的系统模式中兜圈子,“振兴”只能收效甚微,“好戏”也会无人喝彩。很多经典作品,并非皆因思想的深度、震撼灵魂的力量及“曲高和寡”吓跑了当今“肤浅”的观众,而是陈旧而隔膜的语言方式,空洞落伍的思想表达,如一道沉重的铁门阻断了观众与作品的灵犀相通。 “旧瓶装新酒”式的革新蔚为潮流。试图在坚固庞大的旧体系中注入一些新的思想意念,或仅以零碎断片的新技术手段为“旧瓶”贴上点时髦的标志,其实不仅难以使死灰复燃,往往对传统与创新造成双重损害。 戏剧需要革命性的突破,而非表层的局部的改良,要建立新的戏剧模式、新的戏剧类型、新的戏剧语言——我们应该着力呼唤 “新戏剧”的诞生。 重建戏剧在现代生活中的地位,必须将属于戏剧的东西重新归还于戏剧。要重返戏剧的源头,进入戏剧的根部重建基业,要择取戏剧最本质的元素,重构戏剧在今天最有效的视角与表达。实验不应止步于改良,先锋不应止步于标牌,实验与探索应是一个基本的起点与原则。 也许新生儿是丑陋、稚拙的,但它必须剪断脐带,从母体中走出,进入新的生命轮回。 已极度程式化的传统戏剧,如戏曲艺术等,一方面应将其视作博物馆中的文物珍藏,以其本来面貌封存保护起来,并向世人长期展示陈列,永远彰显历史文化的辉煌;另一方面则应将其艺术精髓视作未来戏剧开拓与建设的最宝贵资源,最终使其融化到新的戏剧创造中去。 7. 当代中国戏剧必须确立自己独特的品格。 ——它不应自沉为孤芳自赏的小众艺术,应作为对大众文化的一种反拨、抗衡、提升和补偿的力量而存在。它在心灵上应向民众下倾,艺术形态上应崇尚质朴,但精神上要拒绝庸俗功利,行为上要拒绝媚俗搞笑。 ——它不是即时消费的文化快餐,要让戏剧中有思想的跃动、智慧的闪烁、有耐人寻味的诗情,有赏心悦目的美感,但故弄玄虚的佶屈聱牙、假扮圣贤的矫情作秀却是自掘坟墓,只能使观众退避三舍。 ——它不是技术主义的奴隶,要真正擎起探索创新的旗帜。如果仅从历史遗留下来的空洞虚假、虚张声势的舞台腔转为今天花样翻新、干瘪苍白的舞台秀,其实并没有什么进步。形式上的出新出奇只是昙花一现,只能唤起观众短暂的惊喜。 ——它应通体洋溢着创造精神。要打破各种陈陈相因的成规俗套,包括消弭话剧与戏曲的传统划定,重新寻找语言、造型、音乐的综合表现力,尝试建立适应现实土壤的更加灵动多姿的新型戏剧。先锋戏剧虽然通过多年卓有成效的探索,已为前行的道路插上了许多清晰的路标,但仍匮乏更加宏大的雄心与自觉的重建意识,因而尚缺少连续有效的推进,时显停滞和变异状态。 ——表现性、写意性是或许是新的戏剧类型的主导,诗意化、散文化或许是新的戏剧风格的主流。当电视剧以环环相扣的故事使观众夜夜守候牵挂,当战争的汩汩鲜血已通过电视直播令千百万人触目惊心……故事性、情节性在戏剧中理应退后,写实主义的力量在戏剧中必然衰弱。 ——民族戏剧精神真正重放异彩。传统戏剧中传神写意的精炼语汇、任情挥洒的风格气度、意蕴悠长的美学特质,正当与现代戏剧一脉相承。但应取传统戏剧之“神”而非效仿其“形”,急功近利地抽取某些手段技巧做表面的拼贴嫁接,是对传统资源的破坏性开发。 ………… 当然,这些都需要诸多客观环境的支持,包括政策的决断、体制的革新…… 至关重要的是,今天的戏剧不能丧失它的真正品性,它应以获得观众的广泛共鸣为鹄的,以为当代观众提供了精神的欢宴,审美的陶醉为追求,更要探索深度的精神空间和高品质的艺术呈现,从而最终成为当代人的一种无可替代、独一无二的“精神生活”。 (溯石 作家 北京) (责任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