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犹在 人已邈 曲未终
——王万青故居踏访记
这是一座处处显得年迈沧桑的老房子。它竟然在古城区内基本完整地保存至今,令人难以置信。
几十年来,人们写过很多怀念王万青的文章,开过多次研讨王万青的会议,但无人知道王万青先生的故居是否还在,无人知道那座曾经弦歌一堂的老房子究竟在古城何处。
当扬州清曲被列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当扬州清曲的传承成为市民经常谈论的热点,当扬州清曲宗师王万青一再为文化人提起的时候,王万青先生的故居却一直处在人们的视野之外。看起来这有些不可思议,而事实的确如此。
众里寻他千百度
几乎每一种艺术,都有它的代表人物。正如高秀英之于扬剧、王少堂之于扬州评话、张永寿之于扬州剪纸一样,王万青则是扬州清曲的代表人物。然而,多少年来,扬州文艺界一直企图寻找王万青故居,结果却一无所得。是寻访者的眼光不够细密,还是王家人与文化界隔绝太久?也许兼而有之。最近因为偶然的机缘,我得以结识王先生的后人,瞻仰他的故居,亲睹他的遗物,才感到真正走近了这位杰出的民间艺术家。
第一次见到王茂玲女士的时候,在她的面庞上依稀看到了王万青先生的影子。谈起她的祖父,她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尚未开口,就已热泪盈眶。
据王茂玲介绍,王家在扬州原有两处住宅,一处在城外,一处在城内。城外的房子在钞关附近,地址是南河下东河边22号,实际上是王万青的父亲王必成先生开设的茶馆。城内的房子在苏唱街附近,地址是大羊肉巷6号,原为王家开设的苏北公寓。晚年的王万青,将城外、城里两处地方都作为起居之所。他通常晚间在城外,白天在城里,因为城里的房子靠近扬州浴室,生活更为方便。
王万青自1965年从南京退休后,一直生活在扬州。王茂玲、王茂璜姐弟记得最清楚的,是祖父在扬州度过的那段难以忘怀的日子。
王万青的晚年生活实际上分为两个迥然不同的阶段——文化大革命之前和文化大革命之后。之前的生活平淡而幸福,有两个细节令人追念:一是在王家的厅堂中,常常高朋满座,每逢节假日,王少堂、马福如、陈淦卿等曲坛前辈就在此雅集。那时的王家,丝竹飞扬,人声欢笑,好不热闹。二是那时广播在扬州尚未普及,一旦广播预告播放王万青的清曲,附近居民便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巷子里惟一的喇叭下面聆听王万青的歌喉,几有万人空巷之慨。可是文化大革命之后的生活,却是惶恐而屈辱的。三次抄家将家中的书籍、字画等洗劫一空,王万青老人也常被拉去斗争。暮年的王万青,得过三次中风。他的孙辈至今记得,这位手脚颤抖的老人,在被斗之余,竟然还每天手扶桌椅练声:“咦——哦——啊——” 1972年,王万青再次中风,终于不治,被家人悄悄葬于小茅山附近的一片苍翠竹林之间。
城外的老房子早已拆除,因此城里的老房子乃是王万青长歌一生的音符永远休止之处。在王茂玲带领下,我来到苏唱街,拐进南侧的17号巷道,在巷东看到一幢旧楼。楼为二层,上下八间,虽然门栏残破,结构却未改变,这原是王家的祖产,现在是公管房屋,住着几家房客。楼南面有两路房屋,原来也都是王家的房子。东路较狭,前后三进,中有天井二方,现在住着几户人家。西路较宽,前后两进,中有天井。北进原是大花厅,当年王万青、王少堂、马福如、陈淦卿等人就在此谈艺论道,可惜已被改造。南进是三间两厢,现为王家后人起居之所。最南面还有一个院子,原有假山、花台、老井,花台上种着木瓜、柿子、马牙枣等花树,现在假山和花树均已不存,老井却仍然清冽。整座老宅,大门朝南,正对大羊肉巷,门牌为4号与6号,曾是扬州有名的苏北公寓。
这就是王万青先生的故居。
谁觊觎汉家基业
在王家老屋流连,不能不想起王万青的慈父与恩师——王必成先生。
王家也可以说是曲坛世家,而且雅俗兼长。王必成先生,一作王弼成,是近代扬州著名的昆曲净角。曾见耿鉴庭先生《扬州昆曲丛谈》回忆当年扬州昆曲界的情形说:“1924年以后直至1937年抗战开始,与先父常作曲聚者,有……王必成先生,钞关外茶馆主人,净角,嗓音宏亮,《醉打山门》是其拿手好戏。由谢莼江先生卖酒,搭档之表情,宛如化装,声色俱佳。”昆曲《醉打山门》又名《山亭》,源于施耐庵《水浒传》、朱佐朝《虎囊弹》及清宫廷戏《忠义璇图》。剧情叙鲁智深因路见不平,拳打郑关西,被官府缉捕,潜往五台山出家。智深嗜酒,适逢酒贩上山,即上前沽饮。酒贩好言劝止,智深不听,狂饮大醉,拽拳使脚,模仿十八罗汉造型,显示雄威,寄托抱负。剧中的鲁智深袒胸腆腹,英武粗犷,唱做并重,很见功力。王必成擅长此戏,可见其唱做功夫。
王必成是钞关城外一家茶馆的老板,昆曲只是他的业余爱好。茶馆紧靠城门,门外即是码头。因为地处驿路要冲,每天有驿站报马从门前经过。他见报马来去匆匆,虽然口渴,却无暇饮水,便与扬州名医、昆曲名家耿蕉麓商量,配制“千里梅花丸”无偿赠送过往行人,一时称为善举。
1937年,日军悍然发动“七·七事变”,公然全面侵华。数日之后,恰逢扬州曲友雅集,同人为抒发忧国情怀,合唱《十面埋伏》,以表警醒之意。当天,王必成独唱了一曲《单刀赴会》,慷慨悲凉,壮怀激烈,听者为之动容。当他唱到“谁觊觎汉家基业”一句时,霍然而起,挥臂高举,义愤之情,溢于言表。这是扬州曲友在抗战前的最后一次雅集,不久战事日紧,昆曲雅集就此暂停。不料形势越来越险恶,扬州城于当年沦陷。其时扬州城门紧闭,王必成北走无望,隔河南望,尽是日寇铁蹄。他关闭茶馆,独坐其中,心中愤懑,不由得启门探视。正在这时,日寇枪弹袭来,王必成竟中弹身死,成了扬城殉国的第一位昆曲家。对此,耿鉴庭记道:“抗日战争开始,由于空袭警报,因而罢缀演唱。扬州于冬月十二日沦陷,善唱《醉打山门》的王必成先生,首先遇难。我父亲提议,在这‘国破山河在’的情况下,不必再唱,于是把弦、笛、鼓、板收起来,绝口不唱。”
八年之后,华夏光复,扬城曲友重新聚首,作胜利后的首次曲会。《扬州昆曲丛谈》记道:“胜利以后,曲友去世者甚多,所余无几。为了庆祝,又为了悼念,有过一次小型的集会。我父亲提议,先为殉难的王必成先生默哀,次为已故曲友谢莼江、林保和、宋吉臣、周朗、陈树森等等作了追思,然后演唱了《收京》、《卸甲》、《封王》、《骂贼》、《刺虎》等曲。”在这次曲会上,大家分别演唱的是济颠僧的《扫秦》、雷海清的《骂贼》、费贞娥的《刺虎》、郭子仪的《收京》和《卸甲》等曲。显然,演唱这些曲目既是为了庆贺胜利,也是为了悼念曲友。
王必成先生有二子,长子百青,次子万青。他把自己的昆曲,传给了王万青。
一曲鲜花永芬芳
王万青生于1899年,十一二岁时随父王必成学习昆曲,一面学唱,一面读书,直到十五岁。
昆曲是大曲,早在清代中叶已经曲高和寡,更何况到了民国时代。此时的扬州风气,昆曲只是在一个极小的圈子里传唱。为了适应时代潮流,王万青便改学小曲,也即扬州清曲。学了一些时候,又转而学习乐器。他先跟一位翁先生学拉二胡,第一个曲子是《小尼僧》,后来又学琵琶,得到琵琶圣手施元铭先生的指点。到十八岁时,正式开始学唱。扬州清曲的演唱,分为真嗓、假嗓两种,真嗓称“阔口”,假嗓称“窄口”。王万青起先自学“阔口”,大约二十岁时入局,时常向名家黎子云、裴福康、钟培贤等讨教。后来王万青立志学唱“窄口”,是因为有一次自己唱曲时受到了人家的嘲讽。于是他师承张诚甫,博采众长,不弃涓流,甚至从街头叫卖、和尚念经等发声中汲取营养,终于使技艺大进。据说,他为了唱好《黛玉悲秋》、《秦雪梅吊孝》、《小寡妇上坟》等悲伤曲目,曾在清明时到郊外去观察扫墓人的痛哭,然后对唱腔加以变革,因而唱得凄恻动人。
民国年间,扬州清曲分为南局和北局两个松散的社团。王万青加入南局后,多次与曲友同台演出。他的艺术风格,是嗓音圆润,吐字清晰,行腔婉转,板眼精确,运气自然,情感丰富。他熟练地运用断、让、穿、闪、抑、扬、顿、挫等演唱技巧,表现出曲中的人物性格与思想感情。其发音之清晰,尤其让人叹为观止。我曾听他的老唱片,从一曲开头至尾,无一字不清晰,当今的歌手没有能够达到他那种水平的。由于他的名声,当时上海的百代、高亭、大中华等唱片公司纷纷邀约他灌制唱片,发行全国,流传至今。王万青擅长的曲目众多,主要的有《拷红》、《风儿呀》、《黑牡丹》、《青荷叶上》、《清和天气》、《苏三起解》、《秦雪梅吊孝》、《朱买臣休妻》、《九腔十八调》、《十杯酒忆多情》等。他多在扬州、镇江、上海三地演唱,也曾赴芜湖、泰州、南京、蚌埠等地活动。先后与他同台的名家,有葛锦华、钟培贤、裴福康、周锡候、陈淦卿、尤庆乐等,皆一时俊彦。
王万青演唱的【鲜花调】,至今为人赞叹。《茉莉花》一歌有多种流传形式,而王万青演唱的【鲜花调】最接近当代流行的《茉莉花》。他的演唱,使得《茉莉花》成为扬州市歌愈加当之无愧。
王万青先后在江苏省戏曲训练班、江苏省戏曲学校、江苏省扬剧团任教,曾任苏北戏曲改进协会扬州分会清曲组长、江苏省曲艺团副团长、南京市人民代表和政协委员。他一生致力于演唱、搜集、整理清曲资料,对曲调、方言、音韵等有系统的研究。他著述的《扬州清曲唱念艺术经验》,是由清曲艺人著成的惟一专著。
王万青先生的遗物,有旧皮箱、老桌凳、梳妆台、曲词本等,最让人关注的是一张蝴蝶状的老式扬琴。扬琴的表面为酱色油漆,虽有剥落,基本完好。扬琴作为清曲乐器,在清代就曾使用过,《扬州竹枝词》云:“成群三五少年狂,抱得洋琴只一床。但借闲游寻夜乐,声声网调唱吾乡。”“洋琴”也即“扬琴”。这张曾经在大师手下发出美妙乐音的扬琴,因钢丝琴弦多年无人打理,多已松散,但叩之依旧铿然有声。琴匣里有调弦用的铜钥一把,正反面分别镌刻着“金声馆造”、“省城濠畔街”字样。《广州市志》载:“明末(1644),广州市濠畔街有一间名为金声馆的乐器作坊,从事二弦、秦琴、竹提琴和高音三弦等民族弦乐器的制作。及至清道光末年(1850)以后,金声馆陆续派生了八间乐器作坊。” 据考,明朝末年有一位黄姓艺人在广州濠畔街开设了一间金声馆乐器作坊,专门从事民族弦乐器制作。清道光末年,由金声馆逐渐派生正声馆、悠扬阁、金城等乐器作坊。民国初年,濠畔街又增设全声、德声、文声、扬高声等乐器作坊。王万青留下的这张扬琴,既然镌有“金声馆造”字样,当为道光之前的广州金声馆所造,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历史。
文天祥诗云:“素壁琴犹在,中桥鹤不归。”如今琴犹在,人已邈,曲未终。作为后来者,我衷心祝愿这座历尽沧桑的老房子,能建成为王氏父子的故居纪念馆和扬州清曲的艺术陈列馆,让昆曲与清曲再度共鸣于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