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洞花开蔷薇满 ——扬剧《衣冠风流》创作心得
罗 周
前年李政成找到我,说想做个古装戏,问有什么合适的题材。我说既是扬州市扬剧研究所的创作,何妨考虑杜牧?可谈到杜牧,人们想到的,多是“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风流小生,政成则是老生应工。他再问时,我斗胆道:“演个谢安吧。” 谢安是士子们心中的梦,他所经历的人生,囊括了古代读书人最高的期求:出身名门、俊朗风雅,隐逸时,携妓东山、游乐逍遥,出仕后,位极人臣、朝野钦服,奇迹般的淝水之战,于他,也不过对弈之后,闲闲散散一句“小儿辈,大破贼”。又岂止谢安?李白诗曰“晋代衣冠成古丘”,《桃花扇》也道“谈谐裙屐晋风流”,都是在追忆那逝去的时代。晋朝尤其东晋,老实说,并无可夸炫的文治武功,也没出现汉之班马、唐之李杜那样高卓的文学家。令我念念不忘的晋朝,在《世说新语》里。这是个崇尚性情、诚意、率真的朝代,一个热衷“审美”的朝代,山水是美、园林是美,更令人痴迷的审美对象,则是“人”。对人之尊重、欣赏、依恋、体味……充满了两晋。这便是我想写的:用这部戏,绘写我们曾经有过并一直延续着的人类的高贵与从容。 可是真难。 首先这不是一部爱情戏,从头到尾,毫无我偏爱与擅长的男女之情。其次这是一部男人戏、政治戏。它并不与当代生活发生直接联系,封建时代的皇权争夺,要怎么引发而今观众的共鸣呢?最难跨越的屏障还在第三点:归根结底,这不是一部政治戏。我想了很久很久,才明确了这一点。 我也写过不少着力于故事情节的舞台剧,努力梳理故事之来龙去脉,用技术与解释再三弥补情节漏洞,务在令观众充分欣赏某事之“跌宕起伏”,赚到剧场中“哇,哦……想不到是这样……原来如此”的回应,便十分安慰。写多了,生出些困惑,有否另外的路径呢?常有人质疑,在电视、电影等娱乐方式日渐发达的今天,戏曲会否消亡。我想,倘若戏曲能给受众以其他载体无法给出的文化享受、观赏体验,当能在独特中获得源源的生命,反之则前景堪虞。那么戏曲之独特性何在?是音乐性、抒情性、或者兼而有之,或者另有洞天?我无法做出回答,但有两句话,一直盘旋心中。一是在全国青年剧作家研修班上,盛和煜先生授课时谈到:“停下来写。”一是张弘先生在其著述《寻不到的寻找》中道:“情感是可以排列的。”我好奇地在创作中试验与实践这两句听上去有点费解的话。所以,《衣冠风流》的四场戏,分别停在一道旨、一盘棋、一壶酒、一番哭祭上。尽可能压缩、简化情节、场景,而把人物此刻之反应:内心的变化及其外在表现尽可能放大、细化、层次化,信赖、仰赖戏曲程式,力图使看似“没事找事”之处,恰恰成为最可彰显戏曲情趣之处。譬如本剧写作中,最叫我开心的“劝觞”。酒中有毒,欲杀谢安,这两点,戏一开始,便清清楚楚。要写的,是“怎么”毒杀谢安。事件极简单,若往简单里写,三两句话,也就了了。在“停下来”的“点”上,设置回旋,所谓“几番番放下这美酒又举杯”,则是编剧之责。举举放放之间,褚太后内心不断挣扎,也在这举举放放之间,谢安从无知走向真相。他们谈天伦之乐、谈东山之游,闲逸亲善是真实的,潜藏的杀心也是真实的。谢安之为谢安,正在于他怎样对待这两方面的真实。他怡然、舒展、欢悦……又无奈、体谅、洞达。写到唱段“见太后奉杯觞盈盈噙泪”时,我仿佛见到谢安蹙着眉尖的微笑,等到政成粉墨登场时,则是真的见到了。 初稿时尚有诸多摇摆游移,修改时反复自省:这个戏,写的不是政治,而是“人”。写的不是一个、一群人参与了怎样一桩军国大事,而是他们、尤其是他,怎样参与了这件事,怎样以其独有的方式,安邦定国——这倒在其次,更重要的,铺展生命,遗爱后人。先要有写作者明确创作方向并向此方向行进,才能期待受众明确感知并欣赏主创之用心,才能期待受众在2小时的观剧时间里,暂时放下日常的烦扰与芜杂,也暂时放下纯粹来看一个滴水不漏、面面俱到的故事的心,把更多注意力放在对人物的欣赏上。欣赏他一次次面对生死时的宁静、淡定,欣赏一个人,为着、朝着他心中的光明,所可承担的份量,所可秉持的智慧与勇气。与这种欣赏相比,我想,谢安能否说服桓温罢兵,或许已不那么重要,他之价值、人之价值,在他白衣白帽步入帐中之时、在他临江哭祭泪下沾襟之时、在他敢于用性命去守护大义、挽救朋友之时,已实现了。倘若桓温不听,实无损于谢安,又正因为他听从了,桓温方成英雄。 直到戏上演,我都因为今次没给扬剧研究所做个扬州地域性的题材而惭愧,乌衣巷、新亭,尽在南京。后来才知,扬州也是有谢公祠的,遗址便在天宁寺旁,当年谢安领扬州刺史,建宅于此。谢安不仅是南京的,自然亦不只是扬州或江南的,不只是公元四世纪的,他是……我这么想,我们民族文化记忆的组成部分,回望那被时间洗刷而更为澄澈的美好,一面心向往之,一面又心生骄傲:这种“人”的美好,实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有朋友问我,这篇创作谈为什么名曰“一洞花开蔷薇满”?我回答这本是剧中一句唱词,我喜欢极了,可囿于唱段布置与音乐上的要求,忍痛删去。便借这篇短文,让它得到另一种形式的留存。何况这七个字的烂漫芬芳,也正似谢安的胸臆。也是这位友人,一拊掌道:我知道《衣冠风流》是什么戏了? 我问:是什么? 她说:偶像戏! 以谢安为偶像吗?那也很好。
罗周 (责任编辑:水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