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摇金影,月上东山——李政成印象
时间:2023-07-07 13:57来源:未知 作者:罗周 点击:次
认识政成十二年,久到快忘了自己当初模样,却发现他还是原先的样子:挺拔的、温和的、真挚、孩子气十足、有时甚至是腼腆的。
2021年6月,施夏明演出昆曲《瞿秋白》,完成了他的昆剧现代戏三部曲;不久后,我偶遇李政成,他问:“博士,我们的三部曲呢?”自2013年首演之《衣冠风流》、2015年首演之《不破之城》后,我确然还“欠”他一部戏,可又想,六年不合作,怎么他一开口,我便应承了呢?大抵因为,他始终如一的样子,消弭了岁月的距离。
我见过他开心的时候,指着笑皱的鼻子说:“这里,摔断过骨头,所以有点歪哎!”也见过他失落的时候,见过他的专注、也见过他的愤怒。见过大家围坐一桌掼蛋时,他拉过椅子,边看牌边架腿;见过他腿脚受伤时,紧把楼梯扶手一步一挪地上下,半个月后,他“打封闭”主演《不破之城》,那是我看过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演出,坐在前排,看到了他颤抖的稳定的腿与谢幕时他噙在眼中的泪。他与我同属相、同星座,虽说个性不同,却总觉得,是能相互理解的。
我是太狂妄了,总觉得什么都行,等到大量翻阅材料,才知这一次创作有多难。板桥一生,经历十分平淡;民间故事虽多,却过于零碎。可唱了半辈子《板桥道情》的李政成,怎能不演郑板桥?扬州市扬剧研究所,怎能不演扬州八怪之首郑板桥?难归难,我倒没想过打退堂鼓:我不写,谁写?他不演,谁演?与其说对自己有信心,不如说是对他满怀信任。他从未辜负过文本,每一次都能稳稳地站在剧本之上,光彩流溢。
《衣冠风流》是我与政成的第一次合作,在旁人还疑惑扬剧能否演出这么典雅的士大夫戏时,他已坚定地接受了我的文字。事实上,那时我没有做过多剧本阐述,他也没怎么演过类似人物,可登台一看,他就是谢安——一代名相,从容儒雅、占尽风流。《衣冠风流》以文戏为主,未能将他武戏之长发挥淋漓,却奇妙地让我们看到并赞叹于李政成文戏的风度。武戏,要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苦练;那文戏呢?我问:“你怎么学的?”那个刹那,他居然被问住了。我接着问:“就……也没怎么学吗?”他嘿嘿地怪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个人呢,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个天才,就像他大概也意识不到,他浑然天成的谦逊之气,给扬剧舞台带来了多少特别的美感。
《不破之城》中,李政成饰史可法。全剧主戏集中在清兵围城、扬州城破的数天之中,也即史可法人生倒计时的几天内。按说这是个充斥着焦灼、愁闷、悲壮、惨痛等情绪的时间段;若仅止于此,又怕审美失之单调。怎么写呢?提笔时我想:怎么帅怎么写。要写出扶摇于生死成败之上的高贵人格、饱满性情,我若能给李老师七分,他便能给受众十二分。所以我不但写了序幕之勤王北上提枪扎靠、痛心坠马,写了《明心》之半醉剑舞、《守城》之出入万军,以张扬他的武功;还将一名歌姬(桐华)安置在史公身边,本意是让她为受众代言,慰藉英雄的孤寂,想不到,经由政成的演绎——当他慨然走向必死命运忽又回身沉凝地望向她;当他身披金甲、即将上阵,却又平静、温和地劝她逃生;反倒是他,安抚了她的悲伤、恐惧;反倒是政成,将我们给慰藉了。尤其《宴敌》时登楼四望、追昔抚今的恢弘气象、仁心疏阔,更让人一边痛惜史公之死,一边倾慕他如此俊拔地活过,并且,恰似这座“不破之城”,永远活在中华文明的精神血脉之中。
《郑板桥》与《衣冠风流》《不破之城》都不一样。我常想,若非今日之我,便写它不出;若非今日之他,也演他不出。曾经,我拿了20多个郑板桥的小段子去请教张弘先生怎样构戏。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我们绞尽脑汁、面面相觑了整个下午,却一无所获。终究是板桥自述启发了我,道是世上四美,为:“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不谢”“长青”“不败”“不变”,活似李政成的写真。没错,这便是我们要表现的人物。
我跟随郑板桥走过了乾隆年间繁华似锦的扬州,无数金箔纷纷洒落,迷离众人之眼。我们走过纸醉金迷,它脆弱得像被美酒浸透的丝绸,而后走入一片空茫,孤独又泰然。
沉沦、放弃是何等轻易、何等常见,胆怯、贪婪、嫉妒、好胜、傲慢……都能使人迷失生命之舵,再一经雨雪扑打,不免直堕渊底。而他始终如一,任由荣名利禄从身上滑落,就像微风拂过翠竹,一阵“沙沙”低吟,再不着一丝痕迹。
我将剧本交给他,他再一次接过了。排练期间,我三度去扬州探班,导演、作曲、唱腔设计、舞美设计、服装设计……所有主创都倾尽心力。在场上,这部轻喜剧令我们哈哈大笑;它展开的斑斓阔大的图卷、它承载的顿挫沉重的分量,又让我们若有所思、唏嘘不已。
《郑板桥》首演前两夜,破天荒的,我竟焦虑到难以入睡,反反复复在心中梳理剧本,半梦半醒间,眼前漂浮的,还是那一句句唱词、一个个人物。何至于此?因为“敬畏”。那个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简直怀抱破釜沉舟之心的李政成,令我对这部作品,格外敬畏。我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既然有这么优秀的主创队伍,若失败了,那便是剧本的责任、我的责任。
难道我不能判断剧本优劣吗?当然不是。所担心的,是这一次文本上的突破,会给二度、三度创作带来极大挑战。《衣冠风流》《不破之城》集中于一人一事,《郑板桥》却以板桥中年、暮年两度客居扬州为主线,绘写了他近30年的人生旅程;前两部均以四折一楔子为结构,《郑板桥》却另辟蹊径,分为上下两本一楔子共9块戏;谢安、史可法之为人处世,皆昂扬高蹈、直上重霄,板桥先生呢,他却是以平淡孕育高尚,以清白实现永恒。换言之,李政成在饰演板桥时,不能挺拔,又不能不挺拔;不能寒酸,又不能不寒酸;不能糊涂,又不能不糊涂;不能普通,又不能不普通——这是说,郑板桥的外部生存状态与他内在精神构成,贯通了泥土与云天。他低入尘埃、受尽苦寒,又跃然而出,好似海上升起了明月。
李老师完成了“不可能”:他同时完成了最市井烟火的与最文人风骨的、最短暂的与最长远的、最贫寒的与最繁盛的、最哀愁的与最快乐的、那可悲悯的与最让人心向往之的……他将卑微与崇高、痴憨与智慧、残缺与完整,那些人们能想到的、所期待的“两极”,全部完成了!从而给受众带来极特殊的观剧体验:明明在看一个佝偻老翁,却觉春风扑面、俊逸凌云。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三画”的处理。板桥平生,爱画兰、竹、石头。《画枷》当街画兰,引动半城围观,政成文戏武唱、挥洒自若,双手执笔、左右开弓,以大开大合的表演彰显板桥之潇洒狂怪。楔子《放粮》衙中画竹,“一枝一叶总关情”,民生疾苦打在心中、倾于笔下、形于躯体:他以一众遒劲、忍耐、挣扎的形体、造型设计,既体现竹之形态,更体现民众苦难,进而体现人物的苦痛与担当。审美指喻之多重性,极为罕见。到了高潮《石头》画石,这也是核心唱段之所在,人们等待着政成还将怎样腾挪技巧,他却出人意料地,几乎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唱完了主曲。台上空落落的,只余他一个人;台上又分外“喧嚣”,通过艺术家的唱念,红尘过往,在观众眼前一幕幕流过,人世兴衰,都凝聚在他一人身上。一口气唱60多句,真够长的;但他偏有惊人的统御力,叫人觉得,他再多唱些、一直唱下去,唱到星月尽头,才好哩。
不禁想到一个段子。写作时,我说:“演员在台上,不能把力气都用尽了,精疲力竭绝不能产生最高审美。你说今次,给你写多少句唱好?”他笑道:“随便你呀,博士。”我追着问:“给我一个概数,你力所能及的数量。”他只好说:“我们是扬剧嘛,观众希望我唱的越多越好;我自己呢……”“你怎说?”“我也都可以。”
他的了不起,恰恰在于一面“都可以”,一面又克制、控制着他泛滥的才华与能力,不可炫技、不可卖技,是政成挂在嘴边的话,说给自己、也说给弟子们。因其内敛,而张力十足,就像拉成满月的弓弦,引而不发,力蕴万钧。
波摇金影,月上东山,是《道情》之词,温柔如水,明爽似月,也正好拿来形容李政成。能与这样的艺术家生活在同一时代,真是幸运。能持续期待他在舞台上的光华绽放,更是至幸之事。我们接下来的人生,因为这份期待,也闪闪发亮了。
(责任编辑:水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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