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得一好戏,须得天时地利人和。扬剧《郑板桥》就是幸得了诸种要素的一台好戏,编剧、导演、演员、音乐、舞美、造型之间相互成就,堪称完美,实在值得庆幸! 在我看来,《郑板桥》具有五美:结构之美,人物之美、文辞之美、意境之美、主题之美。 对于观众来说,结构之美其实是隐形的,但却是有力的。编剧用一个楔子挑起了上下两篇,使得全剧结构形同哑铃,有一种对称之美,构成了艺术的张力。上篇是“十载扬州作画师”,共有四节:《道情》《偷儿》《画枷》《前缘》,写了郑板桥与饶五娘的奇缘,与卢抱孙的结识,与张从的过节。楔子是“一枝一叶总关情”,直写郑板桥到潍坊作县令开仓放粮一节。下篇是“任尔东西南北风”,也是四节:《归客》《虹桥》《狗肉》《石头》,写其晚年再居扬州的故事,写得波澜起伏。既有对八怪凋零的感伤,又有张从骗画的奇峰突起,还有卢抱孙案发被捕的不胜唏嘘,更有寒士赠阅《石头记》的“飞来石”一般的逸笔巧思。这种构思之奇特,针线之绵密,不禁令人叫绝。 人物之美主要体现在主角郑板桥上,还体现在配角卢抱孙、张从和饶五娘上。虽然着墨不多,但人物形象却呼之欲出。卢的爱才惜才、爱财贪财,以致官场沉浮,让人感慨。张从的飞扬跋扈、挥金如土、投机钻营,活灵活现。饶五娘的美艳痴情、开朗泼辣,真正是郑板桥的福星。这些人物的精心设置是别具深意的,卢抱孙代表官场,张从代表商场,饶五娘则代表情场,郑板桥的形象就在与他们的关系中得到塑造和凸显。 文辞之美在于剧中的唱词和念白。这是罗周创作的一贯特色。比如,郑板桥从潍坊卸任后回归扬州时与五娘唱道:“五娘啦,不是板桥梦扬州,而是扬州梦我不胜愁。当初一别年岁久,那虹桥樱桃,隋堤杨柳,常记酒人个个,诗人某某,璨烂花径,点点沙鸥;思故地如美人,风流依旧;却叫她执手间,笑我白头。”这种唱词在全剧中几乎是信手拈来,俯拾皆是。 意境之美,既在一头一尾的设计上,也在全剧氛围的营造上。全剧以“板桥道情”始,以“板桥道情”终,加之中间又穿插一次。“板桥道情”的三次运用,实在精妙,既突出了板桥独特的个性,也强化了全剧的意境。而将板桥所画的兰竹石布局于全剧,既体现了板桥的精神,也烘托了全剧的意境之美。特别是郑板桥在墨竹图上题诗一节最为动人。“衙斋卧听潇潇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这首千古绝唱,对全剧有画龙点睛之功。 主题之美集中在郑板桥的人格之美。他的为官之道,他的书生本色,他的为民情怀,他的文人性情,他的诗书画三绝的才情,他对生命意义的坚守……焕发出理想的光芒。这是作者笔下的理想人格,也是千百年来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理想化身。从这个意义上说,扬剧《郑板桥》实现了其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真正价值。 扬剧《郑板桥》还有一大特色,就是正剧之中含有强烈的喜剧色彩。喜剧色彩是扬剧这一地方剧种的特色,但在许多作品特别是其古妆戏中是较难体现的。罗周却凭借过人的才情,挥洒自如地植入了许多喜剧元素,如郑板桥与五娘的离奇相识,郑板桥将夜访的卢抱孙误作小偷,张从作为盐商的炫富出场,卢抱孙升官后回到扬州的春风得意,老糊涂用“狗肉骗画”的奇谋绝计等等,都充满喜剧色彩。剧中,喜剧效果有时又得来全不费功夫,比如,板桥从潍坊归来,五娘一句“扬州房贵”,即赢得满堂彩。这种喜剧效果是编剧认识到郑板桥作为扬州八怪之“怪”与扬剧的喜剧特色有着天然的契合而着意创造的结果。 更为难得的是,用扬剧写扬州八怪的《郑板桥》,既有十分雅致的文学品格,又有充盈的市井气息。在人物关系中,在情节推进中,在台词唱词中,布满了许多历史信息,诸如盐商、官员、市民、家班、狗肉、嫁妆、彩礼、抬轿、戴枷、斗酒甚至三把刀,等等,都呈现了那个时代扬州生活的杂色,让全剧成为一个反映扬州历史场景和生活方式的多棱镜,色彩斑斓。 剧本是一剧之本,但再好的本子,也只是本子,它要立在舞台上,才算完成,这就需要表演、导演、音乐、舞美等各部门的全力配合。“扬剧王子”李政成是此剧成功的灵魂人物。他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该剧的创作中。从出场到谢幕,郑板桥这一人物的举手投足、唱念做打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出场时中年的郑板桥,终场时年迈的郑板桥,身形步伐都有明显的差异。好演员才能如此细致入微地将人物内化于心,外化于行。他的唱腔和表演既有扬剧的底子,又有京昆的特色。剧中,他与郑板桥已经合为一体了。他让观众相信,他就是郑板桥,郑板桥就是他,他是饰演郑板桥的不二人选。因为此剧的成功,说他是扬剧表演艺术家,当不为过。其余配角演员都很称职出色,多次赢得满堂彩。 导演韩剑英与扬州扬剧团多次成功合作。在这部剧中,特别突出了“机趣”二字。李渔说,“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少此二物,则如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此剧的机趣原是剧本提供的,但导演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特点,在舞台上做了放大和强调。如第二场小偷一节,显然借鉴了京剧《三岔口》的“误会法”,妙趣横生。还有,饶刘氏与郑板桥的讨价还价,张从出场时大摆炫富的派头,卢抱孙复出时颠轿一节中与衙役的打趣,老糊涂以狗肉骗画后,郑板桥与张从关于大糊涂小糊涂、贪心与贪嘴的对白等等,都深得机趣之妙,让全剧活色生香。 编剧罗周是不世出的个中高手。她写郑板桥,真正做到同气相求,与郑板桥的精神世界合二而一了。她在历史、传说与民间故事中自由出入,为观众创造了一个她心中的郑板桥,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 “我跟着郑板桥走过了繁华似锦的扬州,无数金箔纷纷洒落,迷离了众人之眼。我们走过纸醉金迷,它脆弱得像被美酒浸透的丝绸,而后,走入一片空茫,孤独又泰然。 板桥先生,平生好画兰、竹、石头,道是“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那便由着他挥洒瀚墨吧。剧中竹兰石三画。画出的是他自己:那“千秋不变之人”。 沉沦、放弃是何等轻易,何等常见。胆怯、贪婪、嫉妒、好胜、傲慢……都能使人迷失生命之舵,再一经雨雪扑打,不免直堕渊底。郑板桥呢,他始终如一,荣名利禄从他身上滑落,就像微风拂过翠竹,一阵“沙沙”低吟,再不着一丝痕迹。 这便是我心中的郑板桥,我想写的板桥先生。我连缀一个个小段子写他;我以两度客居扬州之上下两本为结构写他;融合“诗书画”三绝写他;用盐商、官绅之沉浮迁变来反衬他;又不忘以俏丽的爱来温暖他、以百姓的敬慕来慰籍他……令他低入尘土,受尽苦寒,又跃然而出,好似海上升起了明月。 这是被普通、平淡人生孕育的崇高,是在坚守、清白中实现的永恒。” 通观全剧,罗周显然完美实现了她的艺术理想。 扬州扬剧团近十年来推出了《衣冠风流》《不破之城》《鉴真》等古装戏,多为扬州本土题材,却大有中国精神价值,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就。这些优秀剧目将扬剧这一地方剧种带入了一个新境界,有时几乎可以与京昆相媲美。但同时,如何既学习京昆,又保持地方剧种特色,成为戏剧界的又一难题。 好在《郑板桥》的成功,为我们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责任编辑:水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