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省社会科学院 宋 霖
与京剧是外来剧种不同。扬剧是家乡地方戏。
就我所见,至少有两种权威辞典,在“扬剧”条目中注明安徽天长是流行地之一。天长行政区划现归安徽,但就其历史地理(割江都、六合、高邮三县地置县,与皖省相连之西境乃山区)和人文环境、语言、风俗、文化艺术、生活习惯、乃至饮食特点等等诸多方面而言,隶属“文化扬州”当无疑义。天长唯一的戏剧团,是扬剧团。
扬剧,是1929年(《辞海》说1935年前后)由扬州的花鼓戏(维扬文戏)和香火戏(维扬大班)在上海融合而成,继承了扬州清曲的音乐曲调和曲目,唱腔和曲牌有一百多种。
扬剧之于天长人,就如同生存于斯的脚下的故土,故土之上的家园,家园内外的挚爱亲朋,亲朋邻里间的絮絮细语;又如星列的村落,网织的阡陌,喧腾的市廛,原野的薰风,河湖港汊的点点波光;还可以说成是:多了些音调低昂宛转、或歌吟、或诉说的扬州方言。
说到方言,现在的天长话,已经受到外地方言的温柔浸染和普通话的强硬规范,与我祖父和外公那一代人说的天长话大不相同了。我曾与对语言有精深研究的老领导葛健老讨论过:民国时代的天长话,或与扬州话更近。至1997年去台湾访学,果然得到证实:天长旅台同乡会总干事张超西先生特为张罗,在台北最好的扬州菜馆,热情宴请我这个“第一位从大陆来台湾访问的天长人”和与我偕行的安徽大学教授沈晖先生。到席的众乡亲,除了年轻的朱鸿延先生外,皆为参加过国共斗争的老人。他们自1948或1949年离开大陆后,再未返乡。席间他们说的是:如同封存、窖藏了四十四五年佳酿般的、1949年之前的天长话,与扬州话极近。——我以为:同质方言区是地方戏剧赖以植根并持久发旺的沃土。安徽天长、来安皆扬剧流行地,何以在天长更繁茂?原因在此了。这与黄梅戏命定成为安庆地方戏,乃为同理。
我们天长人,在扬剧旋律音流的浸润和滋养中长大,所受的影响,必也沦肌浃髓。德涂夏李许苏钱诸师友莫笑“你想家了”,不尽然也。
多年前,我去北京拜访天长名儒宣啸秋之子宣谛之先生,一见如故,在新华总社他的寓所作通宵畅谈,下半夜,他忽而问:“天长扬剧团还在吗?”我说在。他又问剧团详情,我不能答,自然非常惭愧,所以印象殊深。多年前,香火戏高手、新四军老人缪文渭前辈来合肥其子处小住,常到我家来“谈闲”,一次他突然跳出战争话题,俯过脸来,轻声问:“‘代’,前几回来就想问,忘了问,你喜不喜欢扬剧?”我答:“你老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听李开敏。”他一仰脸、朗声大笑,说:“好!应该!”话题立刻撤退出硝烟烽火,移师进急管繁弦。前几年做项目,在北京长住,去拜望戏剧家何孝充先生,刚落座,他就微笑着提议:“听一段扬剧,如何?”他指指音响,说:“我这里有。”炽热乡情,总是与乡音紧紧相连。此乃宿命,挣不脱,亦不该挣的。
就我在天长工作多年的见闻,扬剧团演员专业水平高超自不用说,吴艳秋、岳佩峰、陈佩霞、曹畅诸名家的影响,至今犹巨;即使是市井巷尾、乡间地头,扬剧之声也是不绝于耳。许多同事和朋友扬剧唱得韵味十足、字正腔圆。我曾听施志勤先生唱《单下山》,“书房门前一棵槐,一对书生下山来“,颇有周小培先生的神韵和丰采。
在拜读扬剧音像多年后,自然形成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由高派高足李开敏先生博采众家、自出心裁、卓然创立的“李派”,是扬剧表演艺术特别是声腔艺术的珠穆朗玛。我还认为:李开敏先生是扬剧历史上“百世一人,千载一时”(借苏轼语)的人物。她的那种大气、醇厚,还有对人物性格和心理刻画的细密精妙,真可谓叹为观止!
真正是美轮美奂,流光溢彩!你听,“一翅飞落在面前”的“翅”字,是不是震颤着曼妙灵动的振翎之声?你听,“有劳你为我传书信,宝钏我永不忘你的恩情”和“只见鸿雁腾了空,王宝钏十几年来才露笑容”那般任情挥洒、大气端庄、明丽酣畅与浓浓乡土气,是不是收摄了无尽数温柔敦厚、清淳优雅、动人心魄的维扬风情?特别是“我望来望去心中不定”当中的“望来望去”四字,情急之态出神入化,金嗓百啭妙不可言,真乃至真至善至美。还能举出多处,不再举,我想,应该对“艺无止境”作具体分析了。
就从艺者个人而言,“艺无止境”作为人生态度和进取精神,无疑是正确的。与做学问的人当持“学无止境”同。永不自满,永不停步,精益求精。但,人总要衰老,止境却又是有的。个人的止境之境,就是通过毕生努力所能达到的境界。
另一方面,就艺术史而言,“艺有止境”则是被无数事实不断证明了的客观存在。意思是:到头了,好得不能再好了。对各种艺术门类和艺术式样,历朝历代都响起过“观止矣”的惊叹与惊呼。以民族音乐为例,《春江花月夜》、《二泉映月》就是好得不能再好了,至于止境了。不知李老师德先先生、聂君皖辉先生以为然否?
我认为:李开敏先生的许多唱段,就是扬剧艺术史上的“观止矣”。她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扬剧的传承人,是实至名归。——艺术当然是百花齐放。金派、华派各具丰采,与高派、李派同辉。然而,如周敦颐言,“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陶渊明爱菊,“余独爱莲”。我于扬剧,最为推崇李派。若问“同予者何人?”信必也众。
几年前赴美访学,在波士顿金黄色夕阳中踏着遍地金黄色落叶(是刻意留着不扫的,甚美好)漫步,忽有乐声自楼宇间飘出:“边塞三千里,寒窑十数年”,我怔住!伫足,倾听,不禁潸然泪下。身处番邦,乡关万里,真是:“怕听李开敏,怕惹来乡愁,看平野漠漠,烟树迷离明月夜;想听李开敏,想飞去故里,听秧鸡声声,家山朗润艳阳天。”“秦香莲,通通擂响三声鼓;玉蜻蜓,款款飞过五亭桥。”
上月与伍伦兄谈读李感受,极为共鸣,他闻见广博,记忆力超强,侃侃道来,如数家珍。语予南京人达兄,他却大为惊讶:“想不到!你这样喜欢扬剧!”我顿悟他何以从来不请我看扬剧的缘由了。
以下三联,第一联是赞颂扬剧,第二和第三联都是歌颂李先生的。李先生生于1939年,已逾古稀,我衷心祝李老阖家幸福、福寿双全!
(一)
散花杨柳青 具千般丰神秀色 倾倒九百里苏皖沪渎
如爝火 陶冶维扬魂魄
地域树标志 小开口芦江怨侉侉调麒麟调银纽丝八段锦
道情满江红连万家喜怒哀乐 化育一亿人禀性民风
似赤线 固系游子乡情
(二)
开宗立派 高门高足高飞九霄 天赋希有 秦香莲鸿雁
传书 经典传世 润沙兼美 金声玉振创新局
敏力求精 扬州扬剧扬名四海 异禀独具 玉蜻蜓庵堂
认母 妙音化民 唱做双绝 霞蔚云蒸集大成
(三)
开创之功 功首在扬剧雅化
敏求以立 立根于世情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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