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定妆照。泰州罡扬极冷的后台。眸子如星,脚早冻僵了。化妆前我们先去偷了萝卜。三个。俩白的一红的。梁兄只会笑笑笑,动作真不如小葛,是太逊色。他就是问:“英台是谁?”见了,便哦一声,好像了了毕生夙愿似的。回家的车上,小葛说:“梁兄,我刚才有没有演出你对祝英台的心情啊?”梁兄语焉不详地说:“蛮好蛮好。”我说你,答非所问嘛你。他于是又呵呵呵地笑开了。这类扬州男人真要不得,自称淡泊宁静的那一路,要他说好难,要他说歹更难,总归是语焉不详的。
国家一级演员,扬州扬剧团当家花旦;师从李开敏、任惠萍、王坚;音色圆润空灵,表演内在而富于个性。代表作:《女县令》《柔福公主》《王宝钏》《秦香莲》《打焦赞》《安寿宝卖身》等。多次获得江苏省戏剧表演奖。
葛瑞莲的音色是磁性的,磁性里头还有种空灵,清丽而不浅薄。这声音,我很愿意听;说话声跟歌唱声,都好。悲喜调在她那儿,是悲从中来、喜出望外。她若不化戏妆唱悲调,我就不怎么听得了(音:撩),因为她唱得太真,直惹我把她本人想象到戏里头去了。她其实没使多大劲去表现那个“真”。她不需要。那是她骨头里的东西。才子佳人的陈词滥调,由她唱出来,也能打动我,比如《花烛泪》。哑排响排我都去了,在扬州戏校小礼堂。
这个简易“排练场”简陋到底。一个舞台,两张旧桌,几把木椅。演员休息,坐墙角的地毯卷子上。墙上有巨大招贴,几位女演员的戏装照。其中有她。我觉得这一张没有她发给我的那一张好。扬州音乐家协会主席夏峰说:“葛瑞莲当年四(是)太漂亮了,我们都不敢跟他对四(视),那才四(是)光彩皂(照)人啊!”
我叫她小葛。
扬州人内外拎得很清。当着我,他们之间也以职位相称,没职位的就叫老师。女人之间亦如是。都叫她葛老师。还有人叫她葛团长。她其实不是副团长。
我不习惯这个,给每位朋友取了爱称。小龙小蔡小马小葛……李公子顺势叫我小力。我说我小名不叫小力。他问你小名叫啥。我说不告诉你。
我不认识当年的葛瑞莲,我只认识今天的小葛。四年了吧。头一次见她跟他的夫君、扬州众星捧月的“扬剧王子”李政成,我就写过他们。
让我来说句坦率的话。我更喜欢葛瑞莲的戏。
政成首演《衣冠风流》,我刚好在北京。淑慧姐姐问回得来不?我问小葛戏份多啊?答曰不多。我就没急着赶回。我回来那天政成就给我接风了,他说姐,你不公平,她排练你去看两次,我排练你一次不来。小葛悄声说:“是我请了的!”我说哎哟真是,可是,我不晓得你排练呀。政成笑,说:“我还要再公演一次,到时候您一定来啊。”我朝他笑,想说好,可是出了口的,却是别的话。我这嘴不乖是一辈子的毛病,它不听我的脑只听我的心我也拿它无办法。我说:“你给小葛多点戏份儿,我就来。”
举座哑然。
扬州人好客套爱面子。有话直说如我,堪称一绝或“一倔”,惹一桌人无语。
政成是善良人,小葛是他的搭档、妻子、孩儿他娘,他不会恼。这是我的判断。我因此而肆无忌惮,直视那一双秀目,无奈地说:“我跟你说啊,我其实更喜欢她。”
他绽开一个笑,憨憨地点头。他愿意听这个话。
我总想,有人能叫葛瑞莲再焕发一下就好了。我说的是她的才华。
我原想写写扬剧团,放我的栏目《江湖的发现》里,以他俩为主。问小葛要了些照片。有一张她的上妆照,比戏校礼堂墙上的大招贴强百倍。
艺术女神是公平的。所谓文如其人画如其人声如其人,人品性情直接反射到作品里,无遮无拦,掩盖不得假装不得,越想藏越暴露,越想显越露拙。
缪斯,对葛瑞莲是眷顾的。听,这磁性空灵的声音,这真实透彻的表达。她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可没有这个音色,没有这样的表达哦。
人说:生活从你这拿走了珍贵的东西,会用另一种形式还给你。
今年春天在平山堂,我听见她的歌声。是正要去看石涛大和尚的时候。
那声音,不是柔美,不是清丽,不是深沉,不是沧桑,而是——是把这四种东西混在一处、搅一搅而成的那个声音,是透彻。伤感的透彻。它婉转而来,在那个金灿灿的黄昏,击中了我!
我叫:“葛瑞莲!”鬼影老师说:“啊?哪儿呢?”我手指小卖店。然后大发了一通议论。鬼影听着不应和,我恼,说你,我跟你说什么都没个回应!他说葛瑞莲,我们都知道啊。我说:她唱得好啊?他说当然好。我凶巴巴、不可理喻地说:“那你说,她好在哪儿?”鬼影不语,用见鬼了的眼光看我。
我于是晓得自己错了。我爱的,别人不非得爱,不非得跟我一样爱,这个道理我懂。
让我来说说葛瑞莲的这个磁性和空灵。她有名的唱段比如江都民歌《撒趟子撩在外》《拔根芦柴花》、扬剧《山伯临终》《鸿雁传书》,是各有其好,就是前头说的,喜其所喜,哀其所哀,声情并茂。而最体现她的磁性和空灵的,我以为,当属扬州清曲《板桥道情》和《黄莺儿-风-花-雪-月》。此二者间,尤以前者为最。
《板桥道情》,郑板桥填词的淮扬小调《道情》十首。
郑燮此“情”,从1725年写到1729年,到1743年付梓,中间经过14年,定名《小唱》。
他有《开场白》说《小唱》初衷。
“无非是唤醒痴聋,销除烦恼。每到山青水绿之处,聊以自遣自歌。若遇争名夺利之场,正好觉人觉世。这也是风流事业,措大生涯。不免将来请教诸公,以当一笑。”
古人说“风流”,多指杰出事业或人物,比如辛词里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跟郑燮的这个“风流”意思相近。板桥的"风流"之后却非英雄情绪。措大,寒士之意。如此“风流事业,措大生涯”,自嘲意味浓郁。
《板桥道情》是政成的拿手唱。提起李政成,必说《板桥道情》。
没大听人提过葛瑞莲唱的《板桥道情》。
我被她的声音迷住,却是因为这首曲。
是他俩的对唱。他们唱的是《板桥道情》的第一首《老渔翁》。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政成唱得固然好。我还不认识他时候,在北京国家大剧院看江苏省进京汇演。他一开口,我即问夏峰老师这是谁。他说:是李政成啊,扬剧王子。
那会儿我还不晓得他们。
总有三、四年过去了。这三、四年中间发生了多少事啊,“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好在他们还在。而且,我观小葛,她是越发的“在“了。她的“在”不是有意的,她是有意想“不在”的。
我们很少见面。自相识到现在,单独见面,大概四次。有机会说话儿,总听她说演戏太累了,想享受点生活了,还说政成怪她不够用功。她说:“我用功有什么用呢?“我说:“你的水平也可以去冲‘梅花奖’啊!你比他一点不差你晓得啊?”她淡然一笑,说:“一个家里出两个“梅花奖”,那叫别人怎么办呀?我不想这个。”又说:“我没什么追求了,就是把家里弄弄好,把他们照顾好,就行了。”
可是,生活不放弃她,要磨炼她;缪斯不放弃她,要眷顾她。这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呀。
听《板桥道情》的李葛对唱,你一下就能听出这两个声音的不同,不光是音色和表演,是心情——一句话涌到嘴边,我想说:没有葛瑞莲,就没有李政成。
我肯定不是要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有一个伟大的女人”之类的陈词滥调。
我是想说:葛瑞莲的透彻和空灵,托举出李政成的俊逸和笃诚,她对这首《道情》的理解和诠释更深刻更唯美。
老渔翁这一段,他们是各唱一遍。当然是政成先唱。他唱得好。
小葛的的声音一出来,就不光是好了。
她再一次击中了我。
清澈、飘渺、苍茫、悠远,有节制的婉转,因而自在。有节制,在最容易流于媚俗的女艺人来说,是多么难得!自在,只有懂得节制的人才会得真自在。我以为这就是才华,是素养,是对艺术和人生的理解,或者说,就是审美水平。葛瑞莲懂得节制,懂得恰如其分地用她那极富才华的声音。我把心沉溺在那声音里。
他们唱。她追随着他,做一个才华横溢的“第二声部”。她再低调,总也难掩那个随时溢出的才华。她的唱透彻地诠释了板桥的“道情精神”:“唤醒痴聋,销除烦恼。”“自遣自歌。”“觉人觉世”“风流事业,措大生涯。”“以当一笑。”她唱得多轻松自在,绝不煞有介事,矫揉造作,“以当一笑”啊,她简直就没当回事似的——又完美无瑕!你怎么说?我说,这才叫“风流事业,措大生涯”。唱歌就是唱歌嘛,不需要那么严重,她唱她的心情而已。她的心情是悠远的。她有足够的功力表达那个心情。
我不能再说葛瑞莲的唱了。我要懂得节制。我只劝你听听《黄莺儿-风-花-雪-月》——听那苍茫空灵妩媚娇羞而又有节制的表达。有几句尤其好,比如“过园林,乱把花枝弄”,她“林”得妩媚,“弄”得雅致;“千红万紫人人爱”,她“爱”得有度;“娇滴滴满台翠微微满阶”,有欲滴之态;“山童来报,压折老梅梢”,“梢”字略顿而转,无限惋惜跟苍茫,一瞬间就有了。
我爱听葛瑞莲的唱,可我不追星。前几天她在扬州会议中心参加演出,淑慧姐姐说去啊,有百灵鸟唱歌!我在微信朋友圈里有一回把小葛叫百灵鸟。我犹豫再三,还是没去。因为我晓得会议中心不是开音乐会的地方。这方面我是挑剔的。我愿意在最适合的地方最适合的时候用最适合的心情听百灵鸟最好的歌声。这么些个“适合”,多难啊。其实不难。每天清晨,古运河边,戴上耳机听葛瑞莲,这些“适合”,一个不少。
葛瑞莲14岁时饰演《杨排风》定妆照。这个天波府里的烧火丫头,穆桂英的“征西将军”,浑圆的脸蛋上,“宝宝肥”尚在哟!抿着的小嘴,恬静的笑意,全然一个与世无争的美人胚子!我喜欢她这样子。人,纯粹一点,与世无争一点,是美的源泉。
葛瑞莲饰演《王宝钏》剧照。这样修长秀丽,很像她的婆婆李开敏。
葛瑞莲在扬剧《史可法》中饰演史夫人。这就是我文中所说的那张让我不能忘怀的脸,燃烧着理想和才华的光辉的脸!当年她32岁。
2013年11月28日泰州罡扬镇演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她专心化妆。女演员们都笑翻天了,她们边化妆边说笑话呢。她偶尔插一句。她做事很专注。对人,也一样。昨天跟他们去泰州演出,我说:“你不要接,我打车到剧团跟你们汇合。你何必跑来跑去的?”
她说:“还是我来接你,这样我放心一点!”也不晓得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史可法》剧照-夫妻档。我问她:“你跟政成,整天在一块儿不烦啊?”她久不作答。
我没追问。我问,是一时性起,本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她不答,总有她的道理。没听见,也未可知。我是微信问的。微信这个东西的好处就是,你可以发问而不打扰了别人。
好多天以后她说:“我们俩,80%都是一样的。”我把这个当作对我很多天以前的那个问题的回答。她还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俩到一起,太不容易了。”她这话印证了萨特的哲学: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因为那么多的一样,所以必然走到一起,不管多难;因为那么多的一样,必然不可分离,因为那样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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