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源问道裴艳玲
编者按 “跟踪”三年之后,雪小禅的《裴艳玲传》今年出版;北京电视台马年春晚的舞台上,裴艳玲登台,“女怕思凡男怕夜奔”,她给了戏迷“三分钟惊喜”的恰恰是她最得意的林冲;回溯到两年前,在北京人艺的“主场”首都剧场突然响起了戏曲锣鼓点,大导林兆华主理的“戏曲表演+话剧+讲座”的实验性剧目《寻源问道》上演。“礼失而求诸野”,在这位著名的话剧导演看来,一些当今舞台上缺失的东西在裴艳玲那里保存了全套的密码;60多岁的她有着“顽童”一般的性情,用灵活的表演形式,表达严肃的戏曲态度,举重若轻。 身为女性却演绎着男人中的男人,傲然的风骨、极强的个性,裴艳玲具备的偶像魅力让喜欢她的人很难回归理智、回避“捧角儿”的心态。对众多的 “裴迷”来说,裴艳玲确实是一个“裴谜”。 但与此相对,对她的评价还有截然相悖的另一极。“谁也不跟她玩,她也不跟谁玩”,与她相识20载的白燕升的这句话,说出一个道理,锋芒太露必然孤独。 前一段时间,难考真伪的《裴艳玲语录》广为传播。其中对戏曲行业现状的批评让戏迷读得着实痛快解气。大家喜欢裴艳玲爱憎分明、非黑即白的个性,同时也悄悄地在她身上寄托了我们自己的情怀——对倾全心全力于其中的老艺术家的推崇,对戏曲式微的无奈与遗憾,还有在混沌之中对清澈纯粹的期待。 坚决守旧 一意孤行 雪小禅: 《裴艳玲传》作者,知名文化学者,中国作协会员 北青报:中国人有盖棺定论之说,而裴艳玲现在60多岁,她认为现在是总结一生的时候吗? 雪小禅:中国人讲究盖棺定论,裴艳玲先生也认为给自己写传尚早,但我个人认为,大艺术家应该把自己的艺术、生活让观众知道一部分,特别是现在戏曲式微的情况下,写这样一个国宝、一代宗师,对于人们认识戏曲、喜欢戏曲,进而了解我们的传统文化应该有一些作用。虽然是传记,也只是写了裴先生人生的一小部分。剩下的一切,留待后人评说。 北青报:在外人眼里,裴艳玲不是一个容易接近的人,在刚与她见面的时候,与她从陌生到熟悉,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雪小禅:她的确不好接触,但看从哪方面说,她如果欣赏你,就会认同你,敢于掏心掏肺地说话,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她性格刚直不阿,宁折不屈,绝不媚俗,这让我十分欣赏。从陌生到熟悉,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三年过去了,裴先生不仅是我的老师、忘年交,更多的时候我把她当成亲人。 北青报:河北省委宣传部选择您来写裴艳玲的传记,您觉得是哪些因素让您成为最佳人选? 雪小禅:我觉得是天意吧,我生在戏曲之乡河北霸州,从小耳濡目染听了很多戏,戏曲在我心里扎下了根,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开始成为票友,自己唱戏,票程派,在后来的很多随笔文字或小说中,我写了大量的戏曲,也因此与戏曲结下了更深的缘分。正因为喜欢戏曲、痴迷戏曲,河北省委宣传部与河北省作协才把这个任务交给我,认为是不二人选。包括我后来去中国戏曲学院教书,也是因戏结缘。 但我个人认为,写裴先生的文章很多,我只是沧海一粟,肯定带着个人色彩和我独有的文字特质,读者们如果能认可这一点我就很满足了。 北青报:感觉对于写作者来说,一个性格并不突出的人并不好写,而一个性格鲜明的人则很好下笔,因为处处是故事,写作时有这种感觉吗? 雪小禅:有。裴先生性格十分鲜明,她像火,可以燃烧很多她认为值得为之燃烧的东西,而且瞬间就能点燃。她又像冰,对于自己认为看不上的东西或事物,置之不理。她的性格恰恰是一个大艺术家应该具备的个性,她一意孤行地走到现在、演到现在,成为一代宗师,我认为和她的个性极有关系。 北青报:女人扮男人,要比男人还男人,裴艳玲的个人经历和艺术创作都表现出了女性刚强的一面,在你跟随采访的这段时间里,是否表达过一些对于女性的看法? 雪小禅:她其实很女人,并不是说她只演大男人就是男人性格,她有很柔情的一面,比如对待自己的外孙、家里养的小狗,她都能表现出女人的那种大气和温婉。有时候,她比女人还女人,有时候,她比男人还男人。这就是裴艳玲。而人活到一定年龄一定境界,一定是没有年龄没有性别的,那是一个极高的境界,裴先生做到了。 北青报:裴艳玲的一些公开的言论中,传递出一种老派的艺术态度,崇尚老辈先生的为人和艺术,这些好东西在她身上也是传承得非常好的,但同时她又在艺术上做了很多创新,比如拍黄蜀芹的电影《人鬼情》,比如演《响九霄》、应林兆华之邀推出了《寻源问道》,该如何看待她这两种看似截然相反的做法? 雪小禅:她非常守旧,自认为守得还不够。她的创新也是在守旧的基础上创新,拍《人鬼情》她拍的是人性,她敢于直面人性中最阴暗的那一部分,这需要极大的勇气。演《响九霄》,她个人并不满意,《寻源问道》寻的是旧,守的也是旧,她总嫌自己守得不够。她非常老派,固守着中国戏曲文化中的传统规则,对于那些糟改戏曲的人,她曾经破口大骂过,也曾经在各种场合中说:“我裴艳玲守旧守得还不够”。 北青报:前一段网上流传过一些裴艳玲的语录,大家说她爱骂人,对很多不好的事看不惯,但又很幽默。 雪小禅:对于看不惯的事物,她的确就直截了当地骂,这些骂,必然让一些人不舒服。皇帝没穿衣服,大家都看见了,但是都沉默,只有裴艳玲出来了,指出戏曲的这些弊病。生活中她也比较嫉恶如仇,但相对于戏曲的态度要好很多,很多戏迷特别迷恋裴艳玲的这种性格,认为她敢说话,敢说实话。其实真正的大艺术家应该如裴先生一样,光明磊落,直面现实,不虚与委蛇,不装腔作势。 北青报:为裴艳玲传记工作的这三年,对你产生了哪些影响?人生的态度、对戏曲的看法、对京剧的看法以及对于京剧的现状和未来,有了哪些改变? 雪小禅:因为这三年采访,我接触到很多各个门类的艺术家,对我也是个提升,也更加深了我对戏曲的热爱。这三年里,我接触到了很多的伶人,她们的辛酸、她们的付出和收入不成比例。很多戏曲演员的收入极低,而且戏曲的票房并不乐观,喜欢戏曲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所以我这几年大学讲座以戏曲为主,希望更多的年轻人能够喜欢戏曲。戏曲的没落已成定局,但戏曲不会死,因为还是有很多的人热爱它、痴迷它,愿意为它奉献自己的一切,比如裴先生。文/本报记者 于静 在艺术的世界里 她已入化境 白燕升:原中央电视台戏曲节目主持人,现任香港卫视副台长,中国广播电视“金话筒奖”获得者。 来自同一片土地,对燕赵悲歌情深意浓,裴艳玲与白燕升成了一对忘年交。在晚辈白燕升眼中,裴艳玲是一个有着京腔昆韵梆子风骨,但又对自己苛刻、对合作者苛刻,不乏精神洁癖的宝贝。 北青报: 裴艳玲的艺术似乎复杂又单纯,有时很保守,有时又会用跨界的方式展现出领先于其他戏曲演员的一面。您怎么看? 白燕升:她的艺术是杂糅的,甚至是想怎么演就怎么演,但这不意味着土和不精纯。我们都是沧州人,在一块土地上长大,从小就受她的影响,那时看河北梆子电影《宝莲灯》她演的哪吒时就很想认识她,可以说裴艳玲是我儿时的梦。后来我们成为忘年交,我觉得我懂她。表面上裴艳玲的观念落后于时代,但她跨界的艺术却又领先于这个时代。 北青报:能够一口气读完裴艳玲语录的人不多,字字如刀的凌厉不是人人都能笑纳,你呢? 白燕升:裴艳玲的很多“看不惯”其实是与体制的对抗而不是针对某个人。她回到河北京剧院当院长,这种国营剧团与那种民间班社截然不同,在她的意识中是有那种传统的领衔精神的,认为角儿中心制,她认为的领衔主演不是得多少奖,而是得能领着百八十人养家糊口。所以有人说她戏霸、唯我独尊,但其实她的台上台下应该区别开来。 北青报:曹禺称裴艳玲“国宝”早成梨园佳话,但这位很多人口中“野、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戏霸”,究竟牛在哪? 白燕升:从她的经历讲,她赶上了好时候,在恢复传统戏的年代,恰逢老一代艺术家走了,新一代还没有成长起来,她作为一个女武生一下就进入了人们的视野,让人眼前一亮。同新中国第一批戏校毕业生不同的是,她没有经历过这种院校教育,而是在口传心授、手把徒弟这种原汁原味的京剧传承中成长。后来更是常年在农村演出,有人说她野,说她跋扈,但无论怎样,她的唱念做舞都极其讲究。不管你喜不喜欢她,了不了解她,只要在剧场里,就一定会喜欢她。 20多年前,戏剧家曹禺说她是“宝贝”,到今天依然如此,这样的艺术家古往今来是不多的。京、昆、梆三个剧种在她身上不可能泾渭分明,但观者也不必画地为牢,她在杂糅中得到了艺术的提升,有自己的风骨就够了。 北青报:舞台上的“响九霄”侠骨柔肠,而裴艳玲铮铮铁骨了大半辈子,晚年却多了一丝柔怀。 白燕升:师父兼丈夫郭景春的老师李兰亭,裴艳玲虽然从来没见过面,但她张口闭口李兰亭,提起他还常常泪流满面。我理解她的这种反应是人到了一定年龄总想认祖归宗。裴艳玲60多岁了,她试图寻找一种归属感。仔细想想,裴艳玲究竟属于哪个剧种,这么多年谁也不跟她玩,她也不跟谁玩,她的名字前只能加上“戏曲艺术家”,所以她常常说我就是学李兰亭、李派。裴艳玲这种强烈的认同感其实是京剧的幸事,因为她的内心多了一种柔怀。为什么李兰亭没像杨小楼、盖叫天那样声名远播,是因为受伤后他主要从事教育。这些年裴艳玲认祖归宗到李兰亭门下,而且为李兰亭的后人做了很多事。 北青报:有人说裴艳玲乱唱乱演,甚至在《响九霄》演出时还有人说那根本不是戏。您怎么认为? 白燕升:就戏本身我不做评价,但裴艳玲在戏中的活儿都很到位。其实她是从“响九霄”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响九霄”也是河北人,也唱梆子,而且什么行当都能唱,还在河北梆子不景气的情况下组织京剧名角一起演出京梆两下锅,而裴艳玲正是从她身上找到了一种归属感。其实人活着就是寻找同类的过程,我能够看到那个戏中裴艳玲的潜台词就是“我就是响九霄”。 北青报: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态来看待这位另类的戏曲演员? 白燕升:我喜欢裴艳玲喜欢了30年,结识她也有20载,裴艳玲在舞台上很自信、很霸气,但下台后却又是悲情和自卑的,没有几个人能跟她对话,尽管她不承认,但其实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子。不过就我而言,她舞台下的好与坏我都接受。从世俗的层面,裴艳玲并不幸福,但在艺术的世界里,她又是幸福的,她如入无人之境的化境了。在当今的生态下,传统文化渐行渐远,我们要用包容和悲悯的情怀来看她,近古稀之年还能坚持在一线演出,保持说真话的秉性,无论说得对与错,能保持这份纯粹就不易。文/本报记者 郭佳 裴艳玲语录 我演《响九霄》那是示威——你们不是说我裴艳玲只会演老戏不演新戏吗?我就演个给你看看。你给我“梅花奖”我还不要!领导说你不得奖我没政绩,行!那咱讲哥们儿义气,就给你得个“梅花奖”。可是我自己明白,那不是戏! 现在,我有名有利,有房有车。这些我喜欢吗?喜欢,可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没有了! 那谁谁那次搞了个新戏,自己吹自己“站在两代巨人的肩膀上还上了一个台阶”,你听听这话!我当时就把头低下去了。可她非点我名儿,拿我说事儿,说我怎么怎么超越了前辈侯永奎这那的,她是想把这一路捋下来,说自己也是超越前辈什么的。我就不能不说话了,我说我裴艳玲从来不觉得自己超越了前辈,我努力到现在,充其量也就够到前辈的脚面上,差得远着呢!我这么一说,当时就冷场了! 现在洋文化流行,把我们戏曲扔到旮旯里,贬得不值钱,好东西全糟蹋了,假唱的人到处都是,戏曲演员居然也假唱了!你说这叫怎么回事?唱腔设计乱七八糟,好演员都要自己能设计唱腔,因为知道自己哪儿长哪儿短,我给自己《响九霄》设计的“哭坟”那段永乐西区中的“乱弹”,因为我知道我得用这段拿人,我得扬长避短。 我不如前人。我两个月学四五出戏觉得差不多了,和前人比,差远了。从前的艺人,一人会几百出戏,就是跑龙套的也会上百出,现在的演员行吗?一整出戏都唱不好,哪儿和哪儿都挨不上。有时和胡弦都说不上话。 别跟我说戏曲会不会灭亡!这话有什么意思?你能说清楚?你说了有什么用?你先看戏再说。你不看戏拉倒。戏都不看就说什么振兴啊、灭亡啊,懂什么呀!真喜欢我,到剧场来看我的戏!别看视频,看戏,得看现场! ——摘自《裴艳玲传》 (责任编辑:水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