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六岁嫁人
十六岁嫁人在今天是不可思议的,但在当时却是正常的,特别是北方,十三、四岁嫁人的也有。一个女儿家如果到了二十岁还没嫁人,就象现在三十多没结婚的老姑娘一样,可就麻烦了,非但难找人家,还会遭人背后指指戳戳。
虽说高秀英十六岁嫁人在当时算是正常的,可其中也有不正常的一面。
一九二八年的高秀英,在“神仙世界”已能唱二路旦,象《孟丽君》中的苏映雪、《薛平贵征西》中的代战公主、《郑小娇》中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等等。她的戏份也由每月十二元加到每月十四元。
当时高秀英并不演青衣,而是唱花旦、童子生。除了唱上述一些戏的配角,还经常在前边开锣戏唱过整出的花鼓戏,如《小尼姑下山》、《王小二过年》、《王樵楼磨豆腐》、《夫妻种大麦》等等。
就在这一年的冬天,高秀英的生活中又掀起新的波澜——高玉卿闯进来了!
高玉卿何许人也?是个唱小生的,家住扬州市内永胜街,即今维扬名店富春茶社附近。高玉卿比高秀英大五岁。他的叔父、姑父都是在徽班唱戏的。高玉卿自幼失母,从小跟叔父们学艺,开始在班子里打小锣,后改学演员。由于他长期受徽剧黛陶,见多识广戏路宽,还有武功,改唱扬州戏自然一唱就红,当时不过二十一岁,就成为班子里的当家小生了。
高玉卿早先一直在上海虹口一带唱,一九二七年被邀进“神仙世界”,每月包银三十六元。那时一个月的包饭钱也不过三、五元,当时他又独身一人,住在虹口香烟桥一个干娘家。干娘虽然也是靠做针线活度日的劳动者,但待高玉卿如亲生子,不仅仅住,而且不收饭钱,他的经济境况自然比较宽松。
高玉卿与高秀英以前互不相识,是同在“神仙世界”唱戏认识的。一开始倒也没什么,不过高秀英亭亭玉立的身影给高玉卿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而高玉卿的戏演得那么有板有眼,受到观众赞赏,也使高秀英十分仰慕。十六岁的高秀英虽说情窦初开,可他们俩当时在班子里的地位是很悬殊的:一个包银三十六,一个才十四块;一个是当家小生,一个是才开始演二路活的小演员。所以,尽管高秀英高玉卿很仰慕,却不敢作非份之想。
有一次唱《秦雪梅吊孝》,高秀英演爱玉,高玉卿演小生商林。其中有一段爱玉到书房给商林送茶的戏,于是他们假戏真做,高玉卿戏后正式约秀英到五层楼上谈心。高秀英当时惊喜交加,喜的是自己居然被心里仰慕的人看中,但又忐忑不已,因为旧社会男女婚姻大事,是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妈妈非常疼爱她,加之高玉卿又是月拿三十六块大洋的当家小生,因此这一关很容易就过了,可半路上却杀出个程咬金来,高秀英的堂兄不同意,认为堂妹如嫁给一个“戏花子”(虽然并不真是要饭花子,只不过是当时对艺人的歧视),岂不丢了居家的人,要由他给高秀英找个对象。这下子高玉卿可傻了眼。高秀英的堂兄若不是一个包打听,那他还敢碰碰,现在高玉卿只有跪在罗氏的膝前,起誓发愿:
“妈!我对秀英海枯石烂心不变。你老人家今后无论生离死葬,一切都由孩儿承担……。”
虽然高玉卿说的这番话,象是戏里的台词,但他念得很有感情,把个罗氏说得六神无主,不答应这对小的,于心不忍;答应了这边就要得罪那边。眼下她还在堂兄家帮工,如果不尊重堂兄的意见,后果是不难想象的。
就在罗氏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时,高秀英的养姐居树兰在一旁开口了:“妈,您不要为难啦,大不了我们离开堂兄家。现在妹妹已能自立,我也有工打,退一万步说,您即使离开堂兄家一时找不到活做,我们也能养活得了您!”
高玉卿一听这话,更是左一声妈,右一声娘的叫个不停。高秀英站在一边虽没说什么,可两行热泪直流,最后扑通一声与高玉卿一起跪在妈妈罗氏的面前。
这时,罗氏长叹一声:“咳!这也是前世的孽缘!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都起来吧!”
高秀英忽然破涕为笑向罗氏怀里一扑,柔情无限地喊了一声:“妈!”
罗氏突然面对高玉卿严肃地说;“拘子的婚事虽然这样订了,可是事情不能潦潦草草的办。”
“娘!您说要怎么办,孩儿一定遵命。”高玉卿忙不迭地向罗氏作保证。
“头一条,这事不能太急。”罗氏提出要求。
“是。”高玉卿连连点头。
“第二条,这是拘子的终身大事,一定要大办。”
“娘!什么叫大办?”十九岁的居树兰在一旁插门了一句。
“大办就是要正式找人作媒,还要选个黄道吉日下聘,送彩礼。”
不等罗氏说完,高玉卿就满口答应下来。
当时正值隆冬,于是决定第二年春暖花开时节正式举办。
这对小情侣就这样熬过了冬天。转眼到了阳春三月,由王秀兰的父亲王如松做大媒。下聘礼的那天还真热闹,除了鸡、鸭、糕、枣子、花、万年春以外,还要送给新娘一对赤足的小金戒指和六十六块袁大头。为什么不多不少就要六十六块?主要是取六六大顺的意思。另外还要办酒,前台后台,加上双方的亲友,足足有六、七桌。
虽然高玉卿一月赚三十六块,没什么嗜好,有些积蓄,但那下彩礼的要求决不是高玉卿个人所能负担得了的。怎么办呢?所幸高玉卿有个好干娘,是他慷慨解囊才玉成其事的。
但纸里包不住火,开始罗氏对此事在堂兄居广友面前一直支支吾吾,可居广友是个包打听,象这种下聘送彩礼的大动作,怎能瞒得过他!居广友大发雷霆,骂高秀英伤风败俗,并扬言不许高秀英再进居家门,否则要打断高秀英的腿。就这样,他们两家整整十年不来往。后来,高秀英唱红了,既有名气,也有了钱,他才改变了态度。经过诸亲六卷从中打圆场,在南市有名的本帮菜馆“老半斋”摆了前桌酒,才算了结这件事。这是后话。暂不多叙。
回过头来,还是谈谈高玉卿与高秀英订婚后的遭遇。堂兄包打听把高秀英逐出门庭,另一个巡捕房派到“神仙世界”管游乐场,绰号叫“三大头”的家伙又挑起一场风波。此人当时已三十多岁,家里既有老婆又有孩子。高秀英至今还记得他的领章编号是1323。这个家伙想高秀英已不是一天,经常色迷迷地找话同高秀英瞎扯。吃豆腐。高秀英既怕他,又不敢得罪他。他却误以为好事可成,便加紧攻势,一方面用送东西的手段妄图打动姑娘的心,另一方面贿赂领班婆子潘奶奶请她帮忙。当时高秀英为了自己能立足于“神仙世界”,不能不对这个老婆子亲热一点,口头上多喊她几声干娘,于是“三大头”便企图通过潘婆子,以达到勾引高秀英的目的。
高秀英同高玉卿订婚下聘的第二天,“三大头”就向高玉卿发出了狂言:“常春衡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前面我在叙述“神仙世界”的时候并介绍过,它的斜对面还有一个专唱京戏的“丹桂第一台”。常春衡是一位唱文武老生挂头牌的名角。他当时在第一台唱新编连台本戏《开天辟地》。由于满台机关布景,天天爆满。而同在一条四马路上的“天蟾舞台”,也是专唱京剧的老场子,观众却被第一台吸引去了,生意非常清淡。天蟾的老板顾四是仅次于黄金荣、杜月签之下的青帮头子之一,他在旧上海的下层社会拥有大量的徒子徒孙,这些徒子徒孙都称他为顾四爹爹。
顾四曾邀常春衡到天蟾演出,遭到常的拒绝,因此激怒了顾,顾派人将他暗杀了。
常春衡之死,曾轰动一时。常既然在上海滩红得发紫,又敢拒绝顾四的邀请,想必身后也有靠山,所以常的两个弟弟也四处找人向顾兴师问罪,可是一时又拿不出过硬的证据,就这样闹了一阵子,互不相让,最后有人出面从中讲和,由顾四拿出一笔丧葬费给常家了结此事。
“三大头”用常春衡之死威胁高玉卿,叫高放弃娶高秀英的念头。高玉卿那时才二十一岁,也是血气方刚之年,又自幼学了些刀枪剑术,哪里肯俯首贴耳。可是罗氏与高秀英却主张:“光棍不吃眼前亏,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正巧那晚发包银,高玉卿唱过夜戏,带着高秀英人不知鬼不觉地一溜了之。
我听高秀英介绍到这里时,开始不太理解地问:“三大头是巡捕房的,一溜能了事吗?”
高秀英笑着对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那时候是租界林立的时代,四马路一带属英租界,而我们俩逃到虹口,那是日租界,英租界的巡捕房自然管不了日租界的事。其他租界也是如此,就好比现在从这个国家逃到另外一个国家一样。”
“逃到虹口是躲在高玉卿的干娘家吗?”我猜测地问。
“对,就是躲在她家,一躲就是三个月,没敢抛头露面。”
“哎,你不是说这租界管不了那租界吗?”
“话是这么说,但毕竟都在一个上海,那条苏州河是挡不住‘三大头’那帮人的,所以,躲三个月避避风还是必要的。当然,经济上损失不小!”
“可是你们的结婚费却省下了。”
高秀英和我都同时笑了起来。 (责任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