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解放前后
自从秀英改姓以后,至一九四九年春江南解放,这三年里,他们的家庭生活设再出现什么波折。年年月月几乎都是一个节奏,在家照看儿女,在外流动演出,而流动的范围还不外是上海、南京、扬州、镇江一带。当时扬剧班社很多,唱扬州戏的剧场也多,仅上海就有十多个:南京路上四大公司楼上的娱乐场、大世界、大世界隔壁的太原坊都有扬剧;南市有同兴戏馆、维扬大舞台;四马路有神仙世界;虹口更多,有新舞台、长春楼、明幸楼……。为什么虹口更多?一者虹口地区工厂多,苏北籍工人多,二者虹口属日本人租界,很多东洋人雇佣的小阿姨多是扬州人,他们一有空就看扬州戏。当然,上海的这种形势与商业的发达有联系,商业越发达,服务行业越兴旺。理发店、浴室、餐馆(即令所谓的扬州“三把刀”—一理发刀、修脚刀、厨刀)的大多数职工都是扬剧的忠实观众。
南京虽然稍逊于上海,但解放前的金陵城完全是个消费城市,特别是夫子庙,那是个纸醉金迷、寻欢作乐的场所。饭店、酒家、舞厅、妓院、戏馆林立,充斥街头巷尾。一个小小夫子庙地区就有“秦淮”、“鸿运楼”、“六朝”、“丽都花园”、“金门”、“新世界”、“金陵大戏院”、“中央大戏院”等八九个演出场所;从大行官到新街口、鼓楼、山西路乃至于下关、二板桥都有扬剧场。为了写这本书,我又作了一些调查,居然在白下区的马府街,即今郑和公园附近和五老桥这些地方,当时也有扬剧小剧场。
各地唱扬剧的剧场多,高秀英夫妇流动演出的周期自然也长,往往在一个城市就能唱上一年半载,可见当年扬剧观众之多。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解放初期。
从二、三十年代上海到处是英、法、日等国租界,到蒋介石政权、汪伪政权,后来又是国民党,虽然政权不断更迭,可是对戏曲艺人,特别是唱地方小戏的艺人来说,他们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日夜唱戏。因为戏曲艺人大部分是不问政治的,象梅兰芳那样蓄须明志的人毕竟是少数。这不能怪戏曲艺人政治觉悟低,而是社会地位、文化素养所决定的。换句话说,他们根本不具备过问政治的资格和权利。高秀英虽然当时已很有名,但也是只管演戏,不问政治。可是,一九四八年冬淮海战役以后,国民党逃往台湾,一般生活在白区的老百姓,与对待以前的政权变化,态度却不相同。特别象南京这一带是国民党长期统治的老窝,反动宣传由来已久,老百姓思想上难免不受影响,艺人自然也不例外。反动宣传除了诬蔑共产党共产共妻,还造谣说共产党来了以后,连切菜刀都要几家人合用一把,就象历史上日本人统治朝鲜半岛时一样。我小时在东北就听过这类宣传,说日本人不但只准几家人合用一把菜刀,还要将菜刀用铁链锁在一块固定的菜板上,以免被奴役的人民起来造反。
高秀英在百万雄师过大江前夕,正在镇江市金星舞台演出,她也对一些反动的政治宣传信以为真,惶惶不可终日。
我就这一问题问及高秀英。“你既相信谣言,必有所准备,你当时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过去不是同你讲过,扬州永胜街我和高玉卿有几间房子吗?当时我们一听那些反动宣传,以为共产党来了,戏一定不给唱了,还不如回到扬州,利用家里的几间房子,夫妻俩开爿小客栈,以度晚年。”
“后来客栈开了没有?”
“解放军进入镇江以后,真是秋毫无犯,老百姓看到的都是好人好事,后来我们也就把那些错误的念头打消了!”
“这么说,江南解放了,你们还是照旧唱戏?”
“是啊,一直唱到一九五零年十月,我们夫妇才一同进了苏北实验扬剧团。”
“苏北实验扬剧团是设在扬州吧?”
“对。当时因为苏北行署设在扬州,还有市、县两级机构,房子十分紧张,因此,团部就设在扬州大舞台。”
“这个团算不算全民所有制?”
“不算,属私营公助。”
“有哪些成员?”
“演员有我和高玉卿、王秀兰、周小培、卞金山、徐道生、蒋剑峰、蒋剑奎、杭麟童、张美云、程玉龙、筱美娟、王金洪、左春林等等;打鼓佬是黄永祥。”
“既是公助,政府一定要派干部吧?”
“一共派来三个:正团长顾鲁竹,是苏北文联的干部,属兼任;另一个副团长张玉卿是艺人;还派来一个指导员,叫杨少平。”
“五〇年底,当时的政务院已向全国戏曲剧团提出改人改戏改制的问题……”我提示地询问。
“是啊,我们每天上午都学习,我还当了个学习组长呢!”
“具体地说你们改了哪些?”
“譬如过去我和高玉卿唱戏,是拿票头的……”
“什么叫票头?”
“票头就是从卖出的每一张戏票中,按一定比例提取。作为我们的包银。”
“每个人都拿票头吗?”
“不,只是极少数挑大梁的人,才能拿票头。”
“你和高玉卿在入苏北实验扬剧团以前,是怎样拿票头的?每日收入有多少?”
“具体提成的比例我已记不清了,因为那时这类事,都是高玉卿管,但每天的总收入,我记得是十二元。
“那一个月要收入近四百元了!”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收入。另外,替我们管衣箱的工资也由我们开。”
“为什么当时会出现拿票头的现象呢?”
“因为当时剧场老板邀角,谈包银是个磨嘴费牙的事,给少了角儿不干;给多了老板又没把握,万一上座不灵,不是要吃倒账吗?所以,就有人想出这个办法,拿多拿少都与上座情况挂起钩来,只要把提取的比例谈好就行了,生意好就多拿,生意差就少拿,互不吃亏,两相情愿。但是,一般的演员不会拿,也不肯拿,还是固定包银可靠。”
“当时象你们拿票头的,在扬剧界还有哪些人?”
“还有老金运贵。”
“噢,提起金运贵,我倒想起来了,一九五三年我到他们金星扬剧团搞民主改革,我还收到不少群众的揭发信呢,说他剥削大家,每天收入几十元。”
高听后反过来问我:“那时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没怎么处理,劝说她放弃一些既得利益也就完事了。”
“你说拿票头算不算剥削?”
“肯定算的,因为当时搞的是平均主义嘛!但,今天看来,它正是体现了多劳多得。”
“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过当时我不敢说,也不会说。”
“你们进实验扬剧团以后,工资是怎么定的?”
“一律改成固定工资,我最高,每月八十五元。但一开始仍旧是一天一拿,后改成三天一拿,再后才改为每月发一次。”
“当时你们是怎样进行戏改的?”
“首先是把以前的幕表制改为剧本制或半剧本制。”
“你们成立实验扬剧团以后,过去的连台本戏还演吗?”
“演。不过也新排了不少戏。”
“有哪些?”
“刚建团不久,全国新区就进行了土地改革。为了配合运动,我们排了《白毛女》。记得是徐孝长同志为我们读的剧本,他一边读,大家一边哭,后来去泰州演出,连满了十几场。”
“除了《白毛女》还排了什么?”
“现代戏有《小女婿》、《王秀鸾》、《邗江怒潮》,另外还排了《皇帝与妓女》、《史可法》等新编历史剧。”
“你演了哪些角色?”
“演过李师师、史可法夫人、《小女婿》里的主任、《王秀鸾》中田喜的妈妈。”
“你这不是有点改行了吗?”
“演现代戏不改行怎么行,当时我已靠四十岁了!”
“五二年你们参加文艺整风没有?”
“参加了,每天上午都学文件,还联系戏改进行讨论。”
“怎么联系法?”
“譬如谈到要净化舞台,就联系到过去台上的检场。就是演员下跪要临时由检场加台垫的问题;联系到恐怖形象问题,如白蛇传中端阳佳节白娘娘吃了雄黄酒显现原形;还有净化舞台语言,等等。总之,大家想到什么就讲什么。”
“是不是学过就改呢?”
“学过就改,那真是边学边改,上午学的,下午和晚上演出就改。”
“由谁来改?那时建立了导演制吗?”
“没有。说老戏由高玉卿负责。排新戏由文联派人。关于净化舞台形象,主要是指老戏。”
“你们当时团内既然有文化教员,想必也有文化学习。”
“有。我现在的这点文化,与那时的学习是分不开的。”
“你从小学戏,丈夫也是演员,为什么你那么多子女从小都不学戏呢?”
“虽然我后来在扬剧界稍有名声,但还是供人玩乐的戏子啊!……”
“那苏北实验扬剧团成立后,你和高玉卿怎会突然让你儿子高荣森学起戏来的呢?”
“那是不得已,一九五二年荣森已十八岁,他爷爷说高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执意要他学戏。”
“一九五三年苏北实验扬剧团调到省里,当时荣森为什么不来?”
“说起这,我现在想想很伤心。你想,荣森都十八岁了。才来学戏,能学得好吗?别的不说,就谈腰腿全部硬了,那是练不出来的。”
“反正你们让他学戏的目的,也不是指望他日后象你们夫妇一样成为著名演员。”
“话是不错,可是他老子一天到晚逼着他练,哪料到有一天练早功,他老子起得晚,没去大舞台,忽然有人来报信,说荣森摔伤了。我急忙跑去一看,真把我吓死了,只见他满身是血,原来是大腿根和肋骨的地方撕破了,于是赶紧送医院。这样一来,家庭会议上又重新作了决定:不学戏,伤好后再念书。”
“那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前夕,荣森怎么又从扬州到了南京,进省团呆了一个时期呢?”
“那是因为五八年大跃进,知识青年要上山下乡,他老子舍不得儿子插队,才把他弄到南京进省团的。”
“可是没多少时,他又转业了,不是吗?”
“他那时进省团不算正式演员,是临时工,每个月二十三元钱,伙食自理。他干得没劲,后来就让他转业了。”
我说:“其实,现在回想一下,他还是转了好,不然在团里也是一个打下杂的龙套,哪能有今天这样,他现在是南京市盆景艺术协会的副会长。听说有位副省长对他制作的盆景十分欣赏,准备今年让荣森去香港参加展览呢,是吧?”
“说是那么说,去了才能算数呢!叫他学戏、念书,他都不怎么用心,可是后来他却爱好起盆景来了。也不晓得他是跟谁学的,这些年他在盆景上可真舍得花钱,不论出差到安徽、福建,凡是有山的地方,他都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像寻宝一样,每次都带一大包石头回来,然后再慢慢制作。”
“兴趣是成功的第一要素。有兴趣就能钻进去,只要钻进去,就能做出成绩来。”
高秀英听后,点头同意说:“我学戏、演戏几十年,能多少有点成绩,也是这个道理。” (责任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