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人虽暮年 壮心不已
高秀英今年七十七岁,十三年前已六十五,作为一个女演员,早就应该退出艺术舞台了,但她人虽暮年,壮心不已,一直还在发挥余热。
时刻为观众
高秀英并不晓得什么观众学,也不晓得没有观众就没有戏剧的理论,但她在舞台上和生活中深信演员离开了观众,艺术生命必然窒息与枯竭,所以,六十年来,她总是时刻与观众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前面我曾介绍过五、六十年代上山下乡演出时,不管路过哪里,只要观众希望她唱一段,她总是有求必应。戏演完了,观众潮水般地拥向台上,要一睹她的芳容,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满足观众的要求,谢幕、握手、签名……。她经常收到大量观众来信,甚至会莫名其妙地收到观众寄来的东西,有署名的,也有不署名的。她时刻为观众的事迹,赢得了观众对她的爱戴。她随时都能了解到观众对她的要求,对剧团的要求,对剧种的期望,这自然包括称赞和批评两个方面。
“文革”以后,一开始还是演的现代戏,高老除演大妈这类老旦角色外,很难担当花旦一类的角色,因此,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她还是没戏演。她越是不演出,观众要求看她的戏的呼声越高。时刻为观众的高秀英,处此情景,自然十分着急。一九七七年底,北京中国京剧院率先恢复上演了传统戏《杨门女将》。既然这个戏能上演,那扬剧的《百岁挂帅》理所当然地可以上演,因为京剧本是根据扬剧改编的。可是倒底由谁来演呢?一个方案是仍旧由五十年代一批老演员恢复上演,另一个方案是改由清一色的中年排演。用第一方案省事得多,轻车熟路,很快就可推出。但缺点是“文革”前就为这个戏跑龙套的中年演员还要继续跑龙套。用后一个方案,中年演员是可以得到实践和提高,但老一代演员就意味着将要退出舞台。十年“文革”,老演员离开舞台,那是被迫得,现在他们解放了,一个个都磨拳擦掌想要再上舞台为人民立新功。中年演员也有苦衷,文革已经把他们最宝贵的黄金岁月浪费了,现已步入中年,如果他们还继续为老演员跑龙意,那还不如立即让他们转业,另谋出路。
应该说,老的、中的想上台演戏都是合情合理的,值得同情的,似难以两全其美,必须有一方作出牺牲。在这一点上,高秀英和其他一些老同志是站得高、看得远的。为了事业发展的需要,她们主动提出让台。
这对矛盾解决了,另一对矛盾却又出现了。观众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反正他们要看高秀英的戏。一时间,观众来信有如雪片,有来自扬剧故乡的,也有来自上海的,他们不但写给剧团,还写到文化局、省政府。可是,高秀英又不能与中、青年在一起演,那样是要出丑的。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即给高秀英排个把小戏,每次演出,可在演出结尾时演一两场,以满足观众的要求。
到底演什么小戏呢?演《鸿雁传书》吗?倒是简单,只一个人物。但,一个人要在台上连续演唱四十分钟,高秀英已力不从心了,即使她同意演,剧团领导也不能不考虑她的身体,思前想后,还是高秀英最了解自己,最了解观众,她提出重新加工《断太后》。从表演方面讲,她自认为现在演,一定能胜过以前,因为她年纪大了,经历多了,特别是对李后这样一个金枝玉叶,陡然流落陈州乞讨的遭遇,她自己有近似的感受。高秀英经历过“文化大革命”以后,体会得更深了,她既备尝过类似李后被诬陷的辛酸和悲愤,又亲自尝过李后冤案昭雪的喜悦。
这样一折老戏,高秀英从二十年代就演,可说是早已得心应手,还要加什么工?又从哪里加工?高秀英说:“我个人意见,首先把‘堆字大陆板’改为‘堆字梳妆台’,给观众一个新鲜感。从人物的感情上分析,李后在向包拯诉说自己过去被诬陷的经过,也是辛酸、血泪大于愤满,何况事隔多年,人海沧桑,那些迫害她的人早已逝去,根本无须惩处,因此李后整个的情绪是柔大于刚,而用‘堆字梳妆台’表现实比‘堆字大陆板’更适合。”
其次,为了加强李后的悲恸,把出场前的大陆板改唱倒板,以便于把观众带到受尽凄苦的往事追忆中去。
另外,高秀英还对李后化装作了改动,她说:“以前唱李后,为了好看,是涂底彩粉装扮演,但现在想来,那样扮,不合乎人物的规定情景,李后在遇包拯时,已是个衰老的老太婆,身在破窑,又如何打扮,所以,还是改为不施粉,净扮为宜。”果然改扮后,更能突出李后的气质,更符合人物的身分。
经过高秀英的再加工,《断太后》的确更耐听耐看,成为百看不厌的精品。
一九八一年春节期间,南京连日大雪,许多剧场都是观众寥寥,唯独高秀英演出的淮海路口的东风剧场,不但早已客满,而且门口还有很多“高迷”站在寒风刺骨的雪地上等待退票。而剧场内则是热气腾腾,春意盎然,满场观众正期待着扬剧著名表演艺术家高秀英在《断太后》中的出场。
大幕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徐徐拉开,几记缓缓的小锣,引出了困守寒窑的李后。六十九岁的高秀英刚一亮相,就是一个满堂彩。这是五十多年来高秀英与观众结下的深厚感情的自然流露。近七十分钟的戏很快就过去了,许多观众一拥而上,挤到台口,好象多看几眼也是莫大的满足!
是的,作为六十九岁老人的中气还那么足,嗓音还那么亮,还能一鼓作气一泻千里地演唱她那偿炙人口的《堆字梳妆台》,实在难能可贵。早在一九六二年.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来南京看了高秀英的《断太后》以后,在《新春观剧随笔》中就曾这样写道:“高秀英同志真是善于唱做的好演员。她的气口有力,吐字清晰……尤其那段‘堆字大陆板’……,一口气连数几十句,字字人耳,赞之以‘大珠小珠落玉盘’,当之无愧。”
写到这里,我联想到基本功对一个演员的重要!
另外,作为一个地方剧种,必须充分保持和发扬本剧种在音乐、语言上的特色,这是能否取得观众欢迎的根本条件。高秀英正是在表演与演唱上,保持了浓郁的乡风与乡音,才在半个多世纪里盛名不衰。当然也有人把这种乡音、乡风看成是“乡气”、“土气”,但是,从高秀英的艺术生活中,不是得到有力的证实了吗?,
关于高秀英对《断太后》的艺术创造,她先后在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出版的《江苏戏曲论文集》和一九八五年六月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的《谈艺录》一书中发表过两篇文章,标题都是《老戏新唱》,可见附录。
关心下一代
一九七七年底,省扬决定以中年为主恢复上演《百岁挂帅》。当时正值隆冬,又在仪征巡回演出途中,虽然每天夜战下来都要到午夜才能就寝,但为了赶排“百”剧,每天早上准八时开排。高秀英为了辅导扮演柴郡主的中年演员朱余兰,从不迟到,并且总是不遗余力、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按说中年演员已有二十年艺龄,自己完全可以担当起角色的创造任务,但这批中年人演传统戏太少了。五九年底入团,从六〇到六二年,三年都在跑龙套,而六三年以后却又不再演传统戏了,以后一隔就是十五年。他们演传统戏的基本功不扎实,复排的任务又急,要求又高,所以只好请老同志一对一的辅导,有时就是口对口的教。
一九八一年,有一次在扬州演《断太后》,扮演范仲华的老演员王金洪不幸将腰摔伤,这件事是突然发生的,后台自然非常紧张。高秀英本来泡好了一杯浓茶,手里拿了一支烟,正静静地坐在化装台前,默默地在酝酿将要登台的角色,一听此事,她急得再也坐不住了,因为戏已开演,前台早已客满,《断太后》又是大轴戏,如果临时停演,观众会多么失望!
这时,老团长辛瑞华当机立断,走到一个刚从戏校毕业不久的青年演员管若松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小管,怎么样?你来顶王老师的戏吧!”
小管平时最爱看王金洪的戏,特别对他扮演的范仲华更感兴趣,觉得他演得生动、幽默、讨喜,小管日积月累,早已把范仲华的台词、地位背得滚瓜烂熟。按说,小管可以毫不合乎地答应下来,但他心里却怦怦直跳,想了很多。他个人演砸了,倒无所谓,反正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可这要影响高老的声誉啊!所以,他犹豫了一两分钟,也没有吐出一个字来。这时,前台传来了《断桥》就要结束的信息,下面就是《断太后》。整个后台一刹时静极了,一双双怀疑的目光紧逼着小管。小管正要避开这些目光,猛然发现在化妆台前,有一双信任的目光在注视着他,那就是高秀英,是她那双炯炯有神又含着微笑的目光,显得既亲切又和蔼。
高秀英把小管叫到她的面前,手拉手地让小管坐在她的身边,然后激励他说:“不要怕,没关系,青年人就是要闯一闯嘛,到台上放开了演,有我带着你。”
话虽简短,但多么有力,多么鼓舞人,就象一股暖流顿时传遍了小管的全身。高秀英对青年一代是多么爱护,热忱提携。戏演得很好,在观众的热烈掌声中,高秀英紧紧搂住小管,他俩同时流下了激动的泪花!
一九八五年,扬州市戏校的学员,为了学习传统戏的基本功,校领导决定让他们排练扬剧的保留剧目《百岁挂帅》。高秀英闻讯,不顾酷暑高温,毛遂自荐,要和省扬其他老同
志一道去扬州。到达扬州后住在市扬剧团的普通宿舍里,每天晚上蚊子嗡嗡叫,吃的也是大锅饭。就这样,她手把手地整整教了两个月,分文不取,纯属尽义务。一九八六年,该校携“百”剧去上海中国剧场演出,受到文艺界和广大观众的好评,都说扬剧后继有人。
这些年来,高秀英同志在关心下一代上,做了大量工作,付出大量心血。不论中年、青年,团内团外,只要愿意向她学习,她都毫无保留地乐于施教,而且谆谆嘱咐学者,不要死学,要根据自身的条件,活学活用,要立雄心,发壮志,创造自己的艺术流派。
为振兴扬剧而献身
扬剧和其他戏曲剧种一样,近几年来受到电视、体育、通俗歌曲、各种舞蹈的冲击,面临着困境。扬剧过去有二十多个剧团,现在仅剩十个。偌大一个上海,是扬剧发扬光大的地方,现在一个专业扬剧团也没有了。扬州市戏校虽然经过许多周折,创办起来,但经费不足,影响教学设备和质量。鉴于这种现状,一九八四年秋冬,由高秀英牵头,邀请了一大批扬剧界的著名演员,有华素琴、石玉芳、蒋剑峰、蒋剑奎等等,到邗江一带农村举行义演。那年她已七十三岁,当时农村剧场演出条件虽已有了改善,但寒风飒飒,生活不便。高秀英不畏艰辛,天天参加演出,连演二十一场,而且还亲自一个乡一个乡地跑赞助。最后她人不但累垮了,自己还贴进二、三百元,可是却为扬州戏校集资了六万元。
一九八五年扬剧艺术研究会同省电台联合举行扬剧广播大奖赛,也是经费不足,在一次会议上,她作为扬剧艺术研究会的会长,自告奋勇提出个人捐款三佰元。在她带动下,华素琴、石玉芳、包桂卿等很多同志都作了认捐。虽然大会后来没接受这些人的捐款,但她为事业之情,是有目共睹的。
一九八七年,上海以前的扬剧演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得到了普陀区文化局的支持,成立了扬剧艺友联谊会。为了庆祝这件事,高秀英以七十五岁高龄亲自率领开门大弟子李开敏、关门小徒弟祝荣娟连演三场《鸿雁传书》。为了照顾高老身体,只让她演最后一段,唱“堆字大陆板”,前边的戏由两个徒弟演。老、中、青三代演《鸿雁传书》,成为扬剧史上的一段佳话。八七年八月,上海气候特别热,我和袁振奇同志代表省扬前去祝贺,当时住在距中国剧场不远的一个旅社里,室内整天电扇不停,还汗流泱背,何况高秀英还要扮上、穿上唱“堆字大陆板”。说实话,大家真为她捏一把汗,到底是七十五岁高龄的老人了啊!
可是那些“高迷”只为了多听一句多看一眼,他们竟忘记了高秀英的高龄,在听过《鸿雁传书》以后,还要她加唱《断太后》中的“堆字梳妆台”(原唱大陆板后改梳妆台)。这两段唱都是最需要中气的,说来也奇怪,高秀英竟挺过来了。她的这种忘我精神,怎能不受观众的衷心爱戴呢!
为了赞扬高老这种精神,上海新民晚报著名专栏记者之江曾写了一篇专访《当年鸿雁今又来——访著名扬剧演员高秀英》。(见附录)
一九八五年三月在北京参加剧代会期间与王鸿、梁冰、徐艳琴、姚澄合影。
一九八五年三月在北京参加剧代会期间:戚雅仙、高秀英、范瑞娟 (责任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