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做春泥更护花
演员的艺术青春有多久?无法一概而论。有人电光火石,昙花一现。有人却像秘藏佳酿,越陈越香。但即使如日中天,终有淡出舞台洗尽铅华的时候。我唱扬剧55年,除了童蒙未开的10岁以前,这辈子几乎都泡在扬剧舞台和扬剧课堂上了。数点人生,曾塑造过近百个女性角色,教出几十名学生,迄今最值得自豪和欣慰的,是数以万计的扬剧迷仍然记得我!有一位观众在网上这样说,“青春靓丽的苏老师,令人难忘;唱做俱佳、翩翩若仙的苏老师,令人难忘;热心扶持小字辈,把毕生的艺术积蓄贡献给扬剧后来人的苏老师,尤其令人难忘……”
也许这是溢美之词,可我觉得他道出了一名戏曲演员从艺之路长葆青春的秘诀。其实任何剧种的发展,都是一个代际传承、生生不息的动态过程,每个演员也都是这条历史长河中一朵推陈出新的浪花。无论个人当年怎样辉煌绚烂,首先他不是无源之水,必有师承;其次他不是横空出世,必有众多的绿叶烘托红花;更重要的,当他从艺术颠峰走下坡路的时候,必有责任心传口授,让自己的技艺在年轻人身上发扬光大。唯有将演员个体的艺术生命融化在整个戏曲事业中,我们有限的青春才会经由传承的链条而扩展至无限。尽管扬剧老前辈们如金运贵、高秀英、华素琴等名角一个个远离了我们,但她们的声腔、她们的做功、她们的特色、她们的风范,不是依然在今日舞台上栩栩如生,灼灼其华吗?
我在省戏校学习三年,当时的老师翟美娟、王万青教会我旦行入门。她们身上最可贵的敬业和奉献精神,影响了我的一生。那个年代强调集体主义,不鼓励私人拜师收徒,加之我回到县剧团,演出任务十分繁重,多次痛失向扬剧大师们登门求艺的机会,引为终身遗憾。上进心强烈的我,只能靠天天听广播和偶尔观摩省扬、市扬的演出,如饥似渴地汲取前辈的艺术营养。无论高派、金派、华派,只要好听又好唱,我都一概博闻强记,兼收并蓄,再转化成自己的韵味。有人曾点评我的唱腔“杂”,难以归类为哪一流派,同时也指出,“杂”未必不是一种特色。新编古装戏《香罗带》等剧目,就因为糅合高、金、华诸派唱腔精华,又有鲜明的苏春芳个人印记,在扬剧老观众中激起热烈的反响,他们不但不排斥,而且还欢呼“出了新人”。所谓“转益多师是吾师”,时代的阴差阳错,反倒成就了我在声腔艺术上的突飞猛进。
当改革开放我重返舞台,虽说耽误了大好的青春年华,但此时思想上、性格上已成熟起来,不再满足于复排传统戏,而是想尽千方百计,学习和引进优秀现代戏,如《江姐》、《杜鹃山》、《沂蒙颂》、《洪湖赤卫队》等等。正因为有过省戏校三年的刻苦训练,以及文革十年一天也没间断练功,我把刀马旦的一些基本功用在现代戏上,力求饰演的女主角形象英姿飒爽,棱角分明,透出浓浓的时代英雄气质。双倍的汗水换来百分百的赞誉,观众似乎并不在意我已人到中年,感情完全投注于台上说着扬州话的江姐、柯湘、红嫂和韩英,仿佛她们就是近在咫尺的青春偶像。
80年代我调进扬州艺校,担任第一批扬剧班小学员的辅导老师。人生角色发生了大转变,思绪一下子飞回到我在省戏校求学的经历。记得我的老师这么说过,“给孩子一碗水,你自己起码要有一桶水!”承上启下,重任在肩,我确实有点诚惶诚恐,生怕误人子弟。毕竟有恩师作楷模,我坚持做到要求学生唱多少遍,自己也唱多少遍;要求学生怎么摸爬滚打,自己也率先垂范,绝不含糊。教学剧目《香罗带》排演过程,我都是先示范,再陪练,每堂课下来,孩子一身汗,我也一身汗。孩子们看我太累了,噙泪劝我坐在一边休息休息,可我偏有个倔脾气,说什么也奉陪到底!这批艺苑雏鹰毕业时,带着大戏《香罗带》赴上海威武亮相,一下子轰动江浙沪扬剧界。88年,师生挥师南下,参加上海扬剧广播电视大奖赛,我“一曲罗带压群芳”名列白玉兰金奖榜首。学员们雏鹰展翅,初露锋芒,捧回好几朵“白玉兰”。20多年过去,他们中的李政成、葛瑞莲、孙爱民、赵紫君、王瑞如等,已成为今日扬剧舞台响当当的顶梁柱。
都说“活到老,学到老”,在我退休以后,不时还参与扬剧同仁的多种社会活动,从同龄人和下一代的艺术实践中感受活力,增长见识,同时也贡献自己的一技之长。唯一坚守的底线,就是只做公益,不从商媚俗!这倒不是我境界有多高,而是总觉得珍禽尚惜羽毛,我不能败坏长期以来留在扬剧观众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对于社会迫切需求,特别是对扬剧建设有意义的活动,我则来者不拒,甘为马前卒,笑当孺子牛。江都一家民营剧团盛情邀请我去主演,冀望创出品牌,被我婉言谢绝,但看到他们一帮青年演员求艺心切,我又好像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遂一连串教他们、导他们排演了10出古装戏。薪火相传的过程,也是我反刍艺术人生、获取前进动力、体现存在价值的过程。还有可笑复可叹的事情,邗江文化馆请我与杨国彬先生合作表演一个反映空巢老人烦恼的小品《宠物情缘》,自以为演过不少现代戏,表现当代小人物应该不成问题。谁知小品要的是完全生活化,从语言到形体都得挣脱戏曲程式的束缚,这对我们两个扬剧老演员来说,不啻一场脱胎换骨的痛苦蜕变!仍是不服输和不怕苦的倔犟性格起了作用,两人终于实现了导演的意图,得到了观众和专家评委的认可,该节目一举摘取江苏省“五星工程奖”金奖。
回眸半个多世纪的扬剧生涯,酸甜苦辣咸,黑白黄绿红,应有尽有,无怨无悔。最该庆幸的,是短暂的艺术青春通过播种和耕耘,在新一代扬剧人这葱翠欲滴的苗圃上,又绽开了蓓蕾,延续了生机。“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红花和春泥,将永远轮回交替,同唱一首生命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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